33. 聊天要打“哈哈哈哈哈”才算开心？互联网废话文学与非语言符号的通货膨胀

大家好，我是刘海龙！欢迎收听《生活在媒介中：传播学100讲》。

这几年经常会听到有人批评互联网语言是“语言通货膨胀”，也有人说这是互联网废话文学，就是说过去我们在网上聊天，如果要表示高兴，用“呵呵”这个语气词就可以了。这个表达很有传统风格，苏东坡的尺牍（书信）里，就经常用这个词表示开心。

但是现在这个词不能用了，因为它情绪不够强烈，似乎表示的是冷笑。要表示开心笑要得用“哈哈”，后来两个“哈”也觉得不够强烈，显得年龄过大，要连续好多“哈”才能表达情感。最后干脆得用“笑不活了”“笑死”才能表达正常的快乐情绪。

类似的，还有表示肯定回答的方式也发生了通货膨胀，也由“好”，变成了语气词“嗯”，然后变成“嗯嗯”。还有一种是加上无意义的“废话”，比如聊天的时候加上“咱就是说”，用“大约的确已经”来表示判断等等。

为什么随着互联网越来越深入我们的生活，这种语言的通货膨胀就越来越多，这些现象是由什么原因导致的、意味着什么？这一集我们从这个问题说起，来谈下人际传播里面一种非语言传播。它可以来解释，为啥你不“哈哈哈哈哈”，就没办法通过网络传达你很高兴的情绪。

如何理解网络语言的通货膨胀？

那什么是非语言传播呢？上集节目里，我们讲到，人际关系有时候令人心累和感到社恐，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不清楚别人的意图，关系性讯息十分模糊。

这里说的非语言符号，其实就是一种关系型讯息。我们说的非语言传播，指的就是通过语言讯息以外的符号进行交流的行为。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语言讯息的意义。

而现在的语言的通货膨胀现象，其实就是用书面语言去模仿非语言讯息，比如“哈哈”和“嗯嗯”这种语气的表达。

提出“语言通货膨胀”的批评者就认为，这种表达的繁复、情感强度的不断增加，让过去原本正常的表达变得冷漠，语言的意义被不断通货膨胀而消解，同时还影响了语言的纯洁性。

但是我认为这个观点背后的评价标准是张冠李戴的，因为它其实是在用书面语的标准来评价网络上的人际交流。它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看似是文字的表达，其实是口语和书面语的混合物，而不是单纯的书面语。

它除了字面上的语言交流的外，更重要的是充当一种非语言交流的功能。所以这些所谓的“语言通货膨胀”，其实是为了在不能面对面交流的情况下，弥补非语言符号缺席所导致的社交线索的缺失。

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倾向，是因为在人际交流中，非语言符号的功能非常重要，但网络上的交流非语言的关系型信息却是缺失的。

有研究就发现，非语言符号它在面对面人际交流中，传达了70%到80%的信息。而且一般人会认为，非语言符号要比语言符号更真实，所以我们更相信自己看到的信息，而不是对方说的信息。这就是为啥有研究发现，在线交流时人们更容易撒谎，但是面对面交流时，说谎的比例就会明显降低。

因此，非语言信息的重要性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在网上交流时，忍不住要去强化语言的情绪色彩了。这些貌似废话的表达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通过制造口语传播时的信息冗余，来表达一种特定的语气（比如犹豫或不确定），好让人产生面对面口语交流的体验，以获得更多的在人际交往中的确定感。

什么是非语言传播

那么，除了这些网上聊天的“废话文学”外，生活中还有哪些非语言讯息呢？

我们可以按照非语言符号的媒介，把它分成三个类型。一是传播者身体特征传达的非语言讯息，二是传播者身体动作和姿态传达的非语言讯息，三是传播环境所传达的非语言讯息。

传播者的身体特征，就是人在交流前，静态地呈现给我们的，像是一个人的魅力、体形、身高、体重、头发、肤色、声调、气味，还有他/她的文身、衣着、饰物等。这就对应到前面我们在发刊词里提到过的那个观点，“人不能不传播”，哪怕我们一句话不说，我们身体的特征也会泄漏关于我们自身的秘密。

所以我们经常说这是个看脸的时代，因为身体外形确实会形成重要的第一印象，决定人们是否想和你交朋友。比如通常情况下，高个儿一般会更占优势，身材高的总统候选人会更容易当选，高个和矮个相比，更有自信，收入也更高，在面试中容易得分。

还有你的衣着和饰物也会体现出个人的文化背景、阶层和品味。多年前有一本《格调》被翻译成了中文，这本书本来是讽刺西方中产阶级没有品味的，但是到了中国却成为了穿衣格调指南。

《格调》

除了风格，不同的服装还会显示它代表的民族文化、宗教信仰，一些配饰比如政治徽章（比如党徽）会显示你的政治信仰，戒指会透露你的婚姻状况，文身除了图案文字的意义外，还可以显示你本人是个前卫、有个性、爱冒险的人等等。

还有气味，气味是动物通过化学物质传递讯息的重要渠道，尤其是求偶讯息，婴儿也会无意识地通过气味来识别自己的母亲，现在人们也会通过香水、熏香等方式来增加自己的魅力和性感。

不过，目前由于新技术的加入，在通过数字媒介中介的人际传播中，传播者的身体特征变得更加不确定。

比如通过滤镜和照片加工，我们的身体特征就变成了可编程的讯息。许多人在社交网络上的头像甚至会以明星、卡通形象、动物形象或其他形象替代，这其实会影响我们对交流者形象的想象，容易将对方的形象理想化。这个问题我们会在后面节目谈到超人际模型时再详细讨论。

传播中的身体语言

这是传播中身体特征所提供的非语言讯息，第二种非语言讯息是传播者的身体动作和姿态传达出来的内容，它对人际交往是最有用的，也是非语言传播讨论得最多的。这其中包括手势、身体姿态、表情、眼神交流、身体接触等。

手势是传播中常见的非语言符号。有的是直接表示某个意义，比如OK、表示和平的V字，举大拇指、还有那个著名的表示骂人的手势。还有的是表示指示，这个或那个。

除了这些基础的信息外，手势还有图示的作用，比如去描述形状、说明运动路线。像球赛教练和军事指挥常常会看到这种手势。

手势还有一个作用是强调语言的词或特定短语，比如大家看希特勒的演讲，就会不停地把举着的手向下或向上使劲划动，来加强语气。还有网络上曾经流行过一个梗，说意大利人如果不能做手势的话，就不会说话了。这类手势中就带有了文化的因素。

意大利人经典手势

在传播的时候，手势还会影响双方的交流。我们可以感受一下，如果手掌掌心向着对方，就会给人一种拒绝的感觉，交警禁止前方车辆通行就会用这个手势。如果手掌向下或者指着对方，则会有命令的强制感。相反，如果手掌向上或者对着说话人自己，则给人开放和邀请参与的感觉。

类似的还有身体的姿态，常常会显示出交流者的重视程度和参与程度。比如要是两个不太熟悉的人进行交流，如果你身体前倾，就会给人一种谦卑的感觉，非常想参与交流，相反，如果你身子后仰，靠在靠背上，则显示具有更高的权力，或者对于交流不是特别积极。

在交流中站立的方向也会传递信息。如果两个人站得比较近，而且相互面对面，则表示这个交流是排他性的，你们不希望他人参与。但是如果你们两人并不是完全面对面，而是向外开放一个角度，这说明你们的交谈可能并没有那么专注，欢迎其他人也加入。

另外，面部表情是我们在人际交流中最明显的非语言讯息。不管你是高兴、惊讶、害怕、生气、悲伤、恶心、轻视、感兴趣、困惑、表决心，都可以通过表情清晰地显示出来。

当然，表情也可以人为控制，大家应该听说过“表情管理”这个词，就是我们在人际交往中经常会通过控制自己的表情，来掩饰某些情感，或者突出某些情感。比如遇到件事儿，你虽然很惊讶，但是故作镇定，或者为了礼貌，而强颜欢笑。有的时候我们还会用表情强化自己的感情，将微笑变成大笑，来取悦别人。

有的时候又会弱化自己的感情，比如你参加考试被录取了而朋友没被录取，这个时候你就不能表现得太高兴。还有的时候我们要压制自己的感情，比如在一些社交场合，不能表现出过度的悲伤或喜悦。甚至有的时候我们还会假装自己的表情，进入某种表演的状态。

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我们并不是天生的演员，假装出来的表情会有不自然之处。有的研究者就提出了“微表情”的概念，来说明我们是无法真正控制和掩饰自己的情感的。

美国心理学家保罗·埃克曼就通过将精神病人的录像用慢速播放，发现了病人会出现一闪而过的表情，通常不到1/4秒。这极大地压缩了正常表现时间的完整的情绪性表情，这些病人的情绪常常在微表情之后被其他表情掩盖。

埃克曼的微表情研究

生活中也有一些识别微表情的办法，因为微表情常常是无意识做出的，所以它不完整，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位置上。而且我们面部有些肌肉不能够随意控制，这导致自然的表情和假装的表情会有细微差别。

比如假笑，就不会伴随着诸如脸颊抬起、眼下皮肤堆起、出现鱼尾纹、眉毛微微下垂等动作。还有我们在说谎或说交流一些自己没把握的事情的时候，会比较紧张，小动作会增加。有时候还伴随呼吸或出汗的变化，吞咽动作增加，会口干舌燥等。

埃克曼的这个微表情研究后来被用于测谎，而且还拍成了美剧，叫《千谎百计》（Lie to me）。他有本书叫《说谎》也翻译成了中文，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还有分析家用微表情来分析美国克林顿总统在电视机前撒谎时的微表情泄露真相。

美剧《千谎百计》

但是这里要说明的一点是，微表情只是个参考，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学，而且它受文化和个人差异的影响很大。比如，埃克曼就发现，人们说谎的时候会耸肩，但是这是美国人的习惯，在中国就不太适用。普通人仅靠微表情，是不足以确定地判断对方是不是在说谎的。要是遇到有的人天生社恐，或者不善与人打交道，仅凭他/她的表情作判断就会引起误解，甚至又会掉进我们上一集所讲的过度归因的社交怪圈。

“你看什么看？”

这是微表情，除此之外，在我们的面部，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器官——眼睛。我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交流常常被我们作为最可靠的非语言讯息。我们经常会让撒谎的人看着我们的眼睛再说一遍，试图通过眼神的交流来检验语言的真假。

如果眼神交流时间过短，比如少于1秒，你会觉得对方对我不感兴趣或者害羞、有其他心事。据研究，亚洲人会更羞涩一些，眼神停留时间会更短一些。相反，美国人就会把眼神的直接接触看成是真诚和坦率的表现。

通过眼神接触，我们就可以观察对方的反馈信息，如果对方眼神游离，多半是对你讲的内容不感兴趣。同时，我们还可以通过眼神交流来吸引对方的注意，甚至控制谈话。

比如大家可能都有这种经历，在课堂上，当老师提问之后，如果看到有同学盯着老师看，那十有八九他/她是想回答问题，而心虚的同学，一般这个时候就会低下头；或者，要是老师把眼神锁定在某个同学身上，也是在用非语言的方式询问或要求这个同学准备回答问题。

通过眼神接触，人们还可以界定关系。就像我们常说的两个人“看对眼了”，就是相互吸引的人会通过眼神接触来表达爱慕。研究者发现，人们所说的神秘的“同性恋雷达”，其实就是通过眼神接触来达成的。

当然，眼神接触还用于表明社会地位、表示挑衅。美国社会学家戈夫曼就说眼睛是“强大的入侵者”。比如过长时间地盯着陌生人看，被看的人就会非常不爽，觉得很被冒犯。我们开个玩笑说，如果你在东北，可能就会因为“看什么看”引发肢体冲突。

另外，眼神的回避同样也能传达信息。它是不侵犯他人隐私的表现。比如我们看到有恋人在公共场所亲热，一般会避开自己的眼光。

当我们遇到不感兴趣的事情时，也会隐藏自己的眼神。比如开会的时候，如果有人在开小差，盯着别处，多半是对内容不感兴趣甚至反感。

而我们之所以认为眼睛不会说谎，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来自身体本身的，这就像我们之前讲的，身体有它自己的想法。控制瞳孔大小的肌肉，和我们心脏的肌肉一样，我们是无法靠自己的意识去控制的。

除了外界的光线变化会导致瞳孔自动放大或缩小外，当我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或者对某个事物感兴趣的时候，瞳孔也会放大，这时反射的光会更多。中国人俗话说的“见钱眼开”、“眼睛发光”，说的就是这个现象。

所以人们就经常通过瞳孔来确定对方是否对自己感兴趣，这个是很难伪装的。如果对方瞳孔放大，反过来我们也会更注意对方。可能卡通人物的瞳孔都被设计得又大又亮，模特、网红们也要带上美瞳，也都是为了显得更有吸引力吧。

还有，除了眼神接触，身体的接触也能传达讯息。

身体的接触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自我触摸，一种是触摸他人。你在跟人交流的时候，如果感到焦虑或者紧张，可能会下意识地触摸自己的身体，比如抠手，挠头。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借助于接触一些物体来缓解，比如玩笔、折纸等。

人们彼此之间的身体接触也有丰富的含义。比如恋人和亲密朋友之间可以通过身体接触表达支持、欣赏、接纳、性冲动、决心和爱慕等感情。在社交中，我们还会通过身体接触来表达问候和道别，比如握手、拥抱等。

另外身体接触还会传达某种地位和权力的信息，比如一般地位高的人可以接触地位低的人，但是反过来则不行。

还有一种触摸是控制性触摸，比如拍拍对方引起注意，或者催促对方接受命令，赶紧行动等。

在当前的社交礼仪中，身体接触也变得越来越谨慎，尤其是在异性之间。而且研究还发现，男性往往会避免接触其他男性，女性则可能会愿意接触其他女性。这可能也与文化规范有关，我们前面说过，身体接触常常是权力的象征，男性可能领地感更强一些。

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透明的、无形的、随身携带的领地，如果他人进入，而我们与他人的关系又不允许，就会让我们觉得受到了冒犯。这种领地感在也体现在我们接下来要讲的最后一类非语言符号，也就是环境讯息中。

人际交往的领地与边界

非语言的环境讯息包含两类，一是物理环境，二是空间环境。

物理环境是指客观的非人因素，比如你去到一个地方，会留意到那里的建筑风格、家具、装修、灯光、温度、声音等。你之所以在会议室、咖啡厅或家庭这些不同的场合跟不同的人交往，进行人际传播的，正是因为这些物理环境往往就定义了交流的规则与边界。

此外还有空间关系，指的是社会和个人对空间的感知和使用，这个也经常被称为空间关系学。比如交流的距离常常就代表不同的含义。一般演讲距离在3米左右，社交距离在1米左右，亲密距离则会更近。

如果人际关系和空间距离不匹配，我们就会觉得不自在。比如在满员的电梯或者拥挤的地铁上，跟一群陌生人分享亲密距离，就会有种度日如年，让人想要逃离的感觉。

我们刚才说的领地感，就属于空间关系里的领地划分。所谓领地就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所占有、控制而且经常受到捍卫的、可识别的一个空间。

比如动物就常常通过自己的排泄物来标记领地，人会更文明一些，会用墙壁、办公室小隔间、标牌、甚至用一个占座的书或者背包来标记自己的领地。

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处领地，难以与其他人分享。有的人的领地设在书房，有的在卧室，有的在厨房，如果其他人进入，就会引发不适。在生活中大家会发现，一般来说，每家的厨房只能有一个主人，如果有其他人使用，把东西放乱了，就会让主人十分不满。其他的领地也有类似的特点。

无声的语言

好，以上就是三种常见的非语言符号，包括身体、身体动作与姿态，以及环境空间，还有一些别的因为时间的关系没来得及涉及，比如副语言，像声音高低、语调、语速、笑声等等，还有沉默也会传达丰富信息，还有时间性信息等，我们下面还会在跨文化传播里讨论。

通过这一集的内容，希望可以提醒大家在人际交往中非语言符号的重要性。就像跨文化传播的创始人爱德华·霍尔所说，这些非语言讯息，都是无声的语言，尤其和特定文化的行为习惯有关，不能一概而论，需要我们仔细地观察和辨别。

如果有一天，你的朋友在聊天框里，给你打出哈哈哈哈哈，请你一定也不要指责他是浮夸，这可能是他想要与您亲近而做的努力。

毕竟，面对面传播中的非语言符号和媒介是十分丰富的，不需要那么努力，所以我们称之为富媒介，或者叫高带宽的媒介。但在互联网这种我们身体不在场的网络人际传播里，则缺失了太多面对面的社交线索，需要个人更努力传达，所以它是个带宽较窄的贫媒介。

它会带来一些问题，比如缺乏线索去帮助我们理解对方的思想，我们隔着屏幕更容易说谎，同时还会造成社交规范的抑制和崩坏，甚至出现在网上攻击别人，实施网络暴力。

所以，互联网语言的通货膨胀有它的好与不好，但从非语言传播和富、窄媒介之分的角度去看，它是一种更助益网络交流的方式。它显示出，我们正在积极地适应这种线上交流，并且还创造了新的表达方式来弥补身体线索缺失造成的不便。

除此之外，还有颜文字、emoji、各种表情包等，都是非语言交流的替代，它们都是一种个人在互联网上展示亲切的线索。

emoji

我们借助这些线索，努力向他人表明自己是容易接近的，这也是我们社会交往的本能反应。通过这些语言，我们试图与他人传递社交线索、创造亲近感、享受娱乐、互相炫耀，同时也创造身份、建立人际关系，搭建社交语境，这是互联网情感膨胀积极的一面，我们大可不必对此过分批判。

这些新型语言与书面语言使用的场景完全不同，并不会如批评者而言，就此就影响了主流的规范语言的权威性，我们大可将它们理解为是一种为了社交目的而出现的新方言。我们的考试和正式文本仍然是按照标准的语言规范来表达的。所以这些新的语言只会丰富和创造新的表达，毕竟语言也是在不断变化的。

好，这一集就到这里，下一集我们讲讲人际传播中如何进行意义协商。感谢你的收听，我们下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