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沉默的二舅：为什么视频出了B站，舆论就反转了？
各位看理想的听友，大家好，我是刘海龙。
我看有一些朋友说，能不能谈一谈最近比较火的这个二舅的视频。今天我就来做一期番外。这个事件还在进一步的发展之中。所以可能中间还会有一些变化，我们仅仅就在今天我获得的一些信息，跟大家来谈一谈。
这个视频最早发在B站，是由衣戈猜想，一个UP主制作的。主要的内容，我就简单说一说，可能大家都比较熟悉。讲的就是衣戈猜想的二舅生在农村，条件比较差，但是没有放弃，依然非常乐观，拿着一手烂牌，但是把一手烂牌打成了好牌。最后衣戈猜想通过这个视频，他讲他自己怎么样从二舅身上获得了精神的这个力量，治好了他的精神内耗。就是这样的一个视频。
《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视频截图，bilibili
这个视频点击量非常的大，迅速的就出圈，当然也引发了一波又一波的争论。这个争论分成几种，一种讨论这个里面的价值观、意识形态，还有一种就是讨论这个内容是不是有很多虚构的部分在里面。大家不断地在进行挖掘，很多网络上的侦探，这个问题我们今天都不讨论。
我们今天主要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讨论一下我们怎么看这个视频。
二舅出了b站为什么就翻车了？语境的坍塌
首先我想讨论第一个问题，这个视频它是怎么样引起大家的关注的？
我们知道在传播学里面有一个理论叫做议程设置，就是在传统的大众媒体时代，大众媒体报道的越多，大家就会越关注一个事情，但是到了新媒体时代，很多人就提出来说议程设置是不是不再适用了。
因为在传统大众媒体时代，我们能接触到的媒体是非常有限的，有影响力的媒体非常有限。但是在今天我们能接触到的媒体太多了，不仅有传统的大众媒体，还有各种各样的网络媒体、自媒体，现在只要是一个公民，实际上你就可以去自己开一个媒体。
所以在今天能够争夺我们眼球，争夺我们吸引力的内容和媒体太多了。大众媒体其实已经慢慢的不能够像过去那样一枝独秀去设置大家的议程。
我们可以看到，在同一时期其实有很多的重要的新闻事件，这个视频刚出来的那几天，中美领导人高层进行通话，佩洛西要访问台湾，中国的工信部长被查，还有当天香港还有一个叫MIRROR的男团，在演唱会上发生了一个非常不好的一个事故。官二代周劼在朋友圈炫富，还有当时南方在持续的高温，还有紫光集团的原董事长被查等等，当天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为什么这么一件事情能够引起大家的关注，变得这么热呢？
我想这个里面显现出我们新媒体的这样一种强大的影响力和议程设置能力。
这个视频的传播它其实是一圈一圈地在扩散。首先这个视频出现在B站，B站给它做了首页的推荐，所以一下点击量就会非常高。所以平台它的引流其实对一个视频能否火起来应该说是至关重要的。其实决定着一个视频它的可见度，它使得这个视频迅速地能被大家看到。
而这个视频的内容本身，它也会使很多B站的主力用户受到感动。因为我们知道B站它的用户都是低龄的用户比较多，学生比较多，所以很多人其实是缺乏在农村生活的经验的。看到这样的一个又是讲历史上的他们不熟悉的这样一个经历，这样一个时间段，所以他们就很容易被感动。
不太容易去对照历史，去对照当时的各种各样的政策，去看出这个视频中间的一些问题，所以他们的注意力主要在这个视频所讲述的故事上。
比如说很多人就批评说，这个故事里面其实带有非常强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或者说小布尔乔亚思想。意思什么呢？就这个里面其实有很多对于苦难的歌颂，通过去消费这个苦难，来制造一种感动，并且从中间获得某种思想上的升华启示。
你想想这样一种思路，其实就是我们小学、中学课本里一直在给大家塑造的一种理解世界、思考问题的这样一种模式，它很容易把一个问题上升到个人的情感，上升到一种伦理的教诲。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它跟我们的小学、中学的语文教育，是有一定的关系的，它使得我们对这样的一种叙事风格很容易接受。在情感结构上、在叙事结构上非常的契合中小学这样的一些用户，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同时再加上网站的引流，所以点击量就会迅速的增加，使它成为一个公共事件。
其次，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官方媒体，实际上也在推动视频。因为很多官方媒体看到这个视频里面讲到的就是我们所说的正能量。比如说我们可以看到人民日报的下属的自媒体“侠客岛”，当时就说二舅活出了我们向往的饱满人生，让我们一杯敬二舅，一杯敬明天，勇敢地跨入生命的洪流。
中国青年报标题是《与其精神内耗，不如用力生活》，其实就是回到了结尾所讲到的问题。澎湃新闻也有一个报道，叫《命运如刀，二舅如歌》。
所以你会看到在这个里面主流媒体也在把它作为正能量进行宣传，所以视频就从B站的他们的目标用户迅速地扩展到了社会的一般大众，进入到一个更大的受众群，我们说它出圈了。
当一个视频走出它的目标受众，进入到一个原来没有想到的非目标受众的地方的时候，就会出现我们所说的语境的坍塌。本来这个内容是给这些小朋友、给这些年轻人看，但是突然一下中老年也看到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这些受众他们也看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引发大家的不舒服，引发大家对于其中一些虚构性内容的质疑。
当一个视频走出它的目标受众，进入到一个原来没有想到的非目标受众的地方的时候，就会出现我们所说的语境的坍塌。
本来这个内容是给这些小朋友、给这些年轻人看，但是突然一下中老年也看到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这些受众他们也看到了，这个时候就会引发大家的不舒服，引发大家对于其中一些虚构性内容的质疑。
我们看到这个过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一个内容它不断地扩散，新媒体使用它非常强大的推荐、推送以及出圈的这样一种机制，运用人际传播进行大量的扩散的时候，其实另一方面增加了内容的解读风险。这是第一个问题。
个人叙事的推锅术：社会结构问题被放到了幕后
第二个问题，我想谈一谈在这个视频后面的所谓的框架。
因为我们知道任何一个内容都不是中立的，叙述者在叙述的时候，他是有一定的倾向性。这种倾向性可能具体到我们这个视频里面，并没有直接去让大家接受某一个观点，而是通过故事来承载着某一种价值观。这就是框架。我们说到框架的时候，这里面很重要的一点，大家讨论的就是归因的问题。
所谓的归因，就是说当我们看到一个现象的时候，我们怎么去思考导致这个现象的原因。那么在传播研究里面，美国的一个政治传播的学者艾英戈他们做的一个研究，他就研究同一个现象，一种报道是我给你讲故事，另一种报道是我给你统计数据。
比如说我们讲失业的问题，我可以找一个失业的具体的人去讲他的悲惨的故事，或者说他奋斗的故事。
当然还有一种方式，我可以到统计部门去拿到一些数据，比如说失业率是多少，在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地区，失业情况是怎么样的？在不同的行业，有哪些行业是失业最严重的？等等。用一些非常抽象的统计数据来讲这个故事。
所以这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框架。通过实验，艾英戈就发现，这种个人性的叙述，这种故事性的叙事，我们很容易把责任归结为个体。也就是说每一个失业的人，可能你都有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你失业了，别人没有失业呢？别人在奋斗，你可能安于现状，或者是不思进取，这个时候你可能就失业了。
所以这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框架。
通过实验，艾英戈就发现，这种个人性的叙述，这种故事性的叙事，我们很容易把责任归结为个体。
也就是说每一个失业的人，可能你都有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你失业了，别人没有失业呢？别人在奋斗，你可能安于现状，或者是不思进取，这个时候你可能就失业了。
抽象叙事这些用数据展现出来的这样的一个故事，我们就很容易把责任归结为政府，归结为国家。因为这样一些抽象的数据让我们看到，实际上它是一个整个社会的结构性的问题，这个时候谁应该负责，显然不是个人，而是整个社会。
在二舅的叙事里面，他把责任归结为谁呢？这个里面其实看不到责任，最多就是展现的一种命运。整个社会的政治、社会的这样一种结构的变化，都被作者引到了幕后。作者强调的是二舅怎么样逆来顺受，怎么样乐观地去对待所有的问题，就是作者所说的一手烂牌。他把这手烂牌当做一个既定的事实。
在二舅的叙事里面，他把责任归结为谁呢？这个里面其实看不到责任，最多就是展现的一种命运。
整个社会的政治、社会的这样一种结构的变化，都被作者引到了幕后。
作者强调的是二舅怎么样逆来顺受，怎么样乐观地去对待所有的问题，就是作者所说的一手烂牌。他把这手烂牌当做一个既定的事实。
通过二舅，我们释放了什么情感？
我们当然要问，为什么二舅一定要拿一手烂牌？为什么他不能拿一手好牌？或者说为什么其他人拿了好牌？为什么二舅就拿了烂牌？他们两个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其实在这个视频里面是没有讲。
这其实是在传播研究里面也讲到过，在20世纪30年代，当时还只有广播，很多的家庭妇女愿意在家里面听肥皂剧，而且非常的痴迷。他们就做了一个调查，就是这些女性为什么要听肥皂剧。
调查出来很多的动机，排第一位的动机是什么呢？就是感情释放，emotional reliefs，因为肥皂剧它的一个路数就是一开始的时候很惨，然后慢慢的怎么样再重新的从低谷回到高峰。所以这些女听众她们去听苦情戏，就造成一种感情的释放，我生活过得很惨，但是还有人比我更惨，比我更不容易。这个时候一对比我就平衡了，我就满足了。
所以在叙述框架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他把所有的问题归结为一个看不见的来源，然后我们看到的就是二舅很惨，怎么样去应对这个惨。在这个过程里面我们其实比二舅更优越，这就使得受众在看了之后他有某种感情释放的这样一种心理的满足。
为什么会在此刻翻车？思考的铺垫与记忆援引
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一个框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呢？其实这要说到传播研究里面的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效应，叫做启动效应，或者叫铺垫效应，priming effect。意思就是说，我们在接受一个新的信息的时候，我们总会去援引和思考老的信息。我们大脑在做决策的时候可能会找一些近路，我们在看到一个新的信息的时候，我们总要去把它放到一个背景下去理解。
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一个框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呢？其实这要说到传播研究里面的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效应，叫做启动效应，或者叫铺垫效应，priming effect。
意思就是说，我们在接受一个新的信息的时候，我们总会去援引和思考老的信息。我们大脑在做决策的时候可能会找一些近路，我们在看到一个新的信息的时候，我们总要去把它放到一个背景下去理解。
那么这个背景来自于哪里呢？就来自于我最近刚接受的一些信息，因为这些信息我们刚刚接受，它还很新鲜，浮在我们的表面上，所以我们很容易大脑首先想到的就是它。大家如果参加过期末考试，在那段时间脑子里面拼命都在背某一门课，你会发现，这段时间无论你谈起什么问题，你都可以和你背的这个内容联系在一起，就是一种铺垫效应。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为什么二舅的这个故事被大家做了一个反向的解读，就是因为现在大的背景是在疫情的条件下，社会的经济运行也不是很好，房地产也不是很理想，很多人失业，很多的行业关闭、倒闭。
在这样的一个大背景之下，大家在理解二舅的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容易就把自己的现状和整个社会的现状带入进来。所以我们很容易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困难的条件下，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忍耐？究竟是谁应该为这个事情负责任？是不是我们忍耐了就能变得更好？
所以很自然地就会去反抗这个故事原有的这样一种道德升华。这就造成了原有的这个故事的框架的崩溃，这是我要谈的第二个问题。
沉默的二舅：城市向乡村的逃逸，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原罪
第三个问题，我们谈一谈，在故事中间所说的意识形态的问题。
其实我们在看近代的小说也好，近代的散文也好，到底层去寻找精神资源，这其实是一个知识分子惯用的一种方式，比如像鲁迅写的《一件小事》。
我们知道所谓的田园诗，或者是田园文学，一旦你在城市，在官场遭遇了不幸，很自然的，我们就会回到田园，去解决自己的思想的问题。
比如说周作人当时他们提倡的学习日本，提倡新村。沈从文他在文学作品里面对于湘西的那种歌颂，包括像老舍在《骆驼祥子》里面也是写到了一个好的、非常淳朴的人，怎么样在城市里面被引诱，最后堕落。
《骆驼祥子》，北京联合出版社
所以在中国的这个文学，尤其是近代的文学传统里面，我们对于城市本身好像觉得它是有一种原罪的。在城市里面遇到了困难，负伤之后，我们自然的就会到农村和底层去寻找精神资源，就像大家现在说的逃离北上广，去小城市，甚至去农村，其实都是这样的一种思维方式的一种延续。
所以在中国的这个文学，尤其是近代的文学传统里面，我们对于城市本身好像觉得它是有一种原罪的。
在城市里面遇到了困难，负伤之后，我们自然的就会到农村和底层去寻找精神资源，就像大家现在说的逃离北上广，去小城市，甚至去农村，其实都是这样的一种思维方式的一种延续。
对农村的这样一种想象，其实有的时候是城市或者是知识阶层的这样一种投射。在俄国也存在，俄国在革命前的民粹派，也是把农村想象的非常的美好，他们要去农村去拯救这些贫苦的农民，但是经常他们去了之后反而被抓起来，最后被送到政府去说，这帮人来煽动我们革命。
对农村的这样一种想象，其实有的时候是城市或者是知识阶层的这样一种投射。
在俄国也存在，俄国在革命前的民粹派，也是把农村想象的非常的美好，他们要去农村去拯救这些贫苦的农民，但是经常他们去了之后反而被抓起来，最后被送到政府去说，这帮人来煽动我们革命。
所以有的时候这些知识分子对农村的这种想象，可能和现实是有很大的距离的。而且很多人都注意到在整个的视频中间，叙述者只有衣戈猜想，只有这个话外的解说，而二舅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所以这个真正的主角，真正的被叙述的这个人实际上是失声的，是沉默的，他是被代言的，实际上投射了视频的制作者他的一些想法。被叙述者本身其实在这个影片中间是没有主体性的，尽管它号称是一个真实的纪录片。
所以这个真正的主角，真正的被叙述的这个人实际上是失声的，是沉默的，他是被代言的，实际上投射了视频的制作者他的一些想法。
被叙述者本身其实在这个影片中间是没有主体性的，尽管它号称是一个真实的纪录片。
所谓的内耗其实是外耗，源头在加速社会上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这个来自于城市的这样一个打拼的年轻人，到农村去，到二舅的身上去寻找精神资源，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但是这个精神资源本身恰好成了新的问题，这也是大家争论的焦点。
因为这个精神资源本身是经不住推敲的，除了有很多的事实性的错误以外，对他的解读本身也是偏颇的。或者说是作者他自己要不要去迎合受众的问题。
但是不管怎么样去解释，我们就会发现，其实所谓的内耗其实是一种外耗，或者是他耗。因为作者在这个后面讲到了，怎么样要争取胜利，所谓的胜利它的标准是什么？
韩炳哲讲，今天我们进入到一个所谓的功绩社会，不断地要去给自己设置一个目标，这个目标不是像过去一样告诉你不能做什么，而是告诉你你能做什么。所以这样的一个的目标，让我们产生了这个心理的焦虑，这个恐怕是内耗的源头。
韩炳哲讲，今天我们进入到一个所谓的功绩社会，不断地要去给自己设置一个目标，这个目标不是像过去一样告诉你不能做什么，而是告诉你你能做什么。
所以这样的一个的目标，让我们产生了这个心理的焦虑，这个恐怕是内耗的源头。
所以要回到农村，去寻找这样一种乐观的对待现实的态度，实际上可能是一种缘木求鱼的做法。因为最终其实要解决的内耗源头是在于整个经济社会，或者是整个加速社会，怎么样能够把速度降下来，把我们的目标转移到一些更有价值的事情上。所以所谓的精神内耗，我个人认为其实就是一种外耗，或者是一种他耗而不是自耗。
所以要回到农村，去寻找这样一种乐观的对待现实的态度，实际上可能是一种缘木求鱼的做法。
因为最终其实要解决的内耗源头是在于整个经济社会，或者是整个加速社会，怎么样能够把速度降下来，把我们的目标转移到一些更有价值的事情上。所以所谓的精神内耗，我个人认为其实就是一种外耗，或者是一种他耗而不是自耗。
那么我们可以观察到在这个里面二舅的沉默和消失，其实来自于视频作者的一种虚构，一种想象。
我们可以想作为一个残疾人，难道他真的就逆来顺受吗？难道他真的就乐观的接受一切吗？其实我想这作者也许是错误的理解了二舅的真实的心理。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永远在这个视频里面是看不见的，仍然是作者在帮我们代言，把一切写的云淡风轻。可能作者只是把自己的问题和自己想要解决问题的这样一种意图，投射到了二舅的身上。
社会矛盾的转化与正当化：二舅能不能代表农村的大多数？
当然很多人在谈这个背后一种价值观究竟是什么？我想用一个概念，在传播研究里面也经常来谈的，尤其是批判传播研究里面看到的，所谓的意识形态的问题。
当然说到意识形态，很多人会把它想象是一种欺骗。其实意识形态是在制造一个我们可以感知的这种现实，我们人要为现实赋予意义，这个意义的框架是什么，这个我们就把它称之为叫做意识形态。
当然说到意识形态，很多人会把它想象是一种欺骗。
其实意识形态是在制造一个我们可以感知的这种现实，我们人要为现实赋予意义，这个意义的框架是什么，这个我们就把它称之为叫做意识形态。
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他把意识形态的功能总结为三个，其实很适合我们用来分析这样一个视频的。
第一个，把局部的利益表现为整体的利益；第二个，就是对矛盾存在的否认，或者对矛盾本身进行一种改变，或者是演化；第三，通过具体化，使目前的状态正当化。这三个功能，其实在这个视频里面，我们都能找到。
第一个是把局部的利益表现为整体的利益。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过程中间，像二舅这样的农村居民其实有很多，这些农村的残障人士，他们是不是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有像二舅这样的一个比较美好的生活？
其实我们不敢想象，如果都是这样的一个社会的环境的话，其实大部分的残障人士是不可能像二舅一样这么奋发有为，去为自己寻找一个非常理想的结果的。所以它其实把整个的局部利益和整体利益给等同起来，我们不可能依靠每一个人的这样一种逆来顺受来解决整个社会的问题。
第二个就是对矛盾的存在进行否认，或者是把矛盾进行转移。我们可以看到这里面有很多的矛盾，其实不是个人可以解决的，它是一个社会的矛盾。比如说对于残障人士的补助的问题、农村的养老的问题、城乡的差异问题，包括还有弃婴的问题等等，这些问题都不能够简单地通过强调个人的努力来进行解决。
这种解决实际上带有太强的随机性，甚至也有很多人在提到我们今天的农村经历了这么多的这种改革，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为什么还会存在像视频中间所说的这样一些问题，包括这里面提到了二舅的母亲还曾经想要自杀，他觉得可能在养老的问题上会存在很多的障碍和困难等等。
第三个就是通过具体化，使目前的状态正当化。我们看到在这个视频的结尾，一再地强调二舅通过自己的奋斗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让自己生活得更好，让周围的人生活得更好。当然我们说，对于某一个个体来讲，你只能如此，但是是不是我们可以去把这样一种精神当做一个标准来进行歌颂？这种歌颂最后会导致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的结果，这些都是我们要去思考的问题。
所以作者通过把这样的一些社会矛盾转接到个体身上，实际上是使我们目前的状态正当化了。他的意思就是说，大家其实不要去改变，也不要去努力，只要通过自己来适应，那么所有的矛盾就消失掉了。
从后浪到二舅，官方与民间发生了哪些转变？
所以按照我们的传播学里面讲的编码和解码的理论，作为这个视频的生产者，他其实是要把这样的一些意识形态编码到这个内容中间，用一种具象的方式表现出来。它不是直接来表达，而是通过故事来让大家接受。受众在接受到内容之后进行解码，去试图了解故事背后的寓意，这是我们非常著名的霍尔提出来的编码和解码的理论。
霍尔认为，在这个过程中间意识形态裹藏在其中，大部分人会识别出这个意识形态，他会按照一种顺应的方式去解码。但是他也提到，在这个过程中间会存在着反向的解码，或者是妥协式的解码，这种反向的解码就构成了大家对于视频意识形态的这种质疑。
所以在官方或者说在整个视频的正能量的宣传中间，它不是一种疏导，而是一种强行的改变。因为我们今天其实面临着一个很大的疫情带来的经济的困难，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要让大家去适应困难，而不是在考虑怎么样去改变这个结构，来让大家度过困难。
这其实和前几年B站发布的《后浪》这个内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在后浪中间强调的是青年人无所不能，青年人可以超过成年人、可以超过他的前一代，因为社会给他们提供了足够多的条件，让他们去突破自己，让他们去找到实现自我的可能。
《bilibili献给新一代的演讲〈后浪〉》视频截图，bilibili
但是我们看到在二舅这个视频里面，突然一下，整个的价值、整个倡导的方向发生了180度的转弯，不再强调说社会给我们提供了各种可能性，而是说个人应该去接受社会给我们设置的一种条件、去接受这样的一种挑战，这其实就完全否定了后浪中间所提出的一种社会条件具备让我们去发展自我的可能性。
话语分析：视频中遥远又亲近的美国
最后，我们还想谈一点，在这个视频里面所出现的一些具体的表述方式。我们在传播研究里面会讲到话语分析的方法，我们用得比较多的是费尔克拉夫的社会话语批判这种方法。
费尔克拉夫把整个的话语分成三个层次，一个是文本的层次，去研究孤立的内容，它的词汇、语法、语义、语篇组织是如何叙事等等，这是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是话语实践，生产者他如何去创造文本，解读者如何去解读和消费文本，它涉及到话语的意义问题。第三个就是社会实践，讲在文本中间是否再生产或者重建了已有的话语秩序。受到或者是给既有的意识形态和权力，有什么样的影响？这就涉及到一个更深的更复杂的社会层面的意识形态的问题。
所以这是我们一般讲到的话语分析的这三个阶段。当然这个讲起来比较复杂，我在这里面就讲一个重点，通过文本的分析，我们来看这个里面的互文。所谓的互文就是说，我们在讲文本的时候，会不断地去影射，或者是不断的去引用，涉及到其他的文本。
我们可以看到在整个的《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中间，不光是在讲二舅的故事，实际上在讲二舅的故事的过程中间，它不断地在影射其他的文本，去引用其他的文本，让我们去产生一种联想。
还有一些可能是作者无意中形成的，他自己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的去引用他自己的精神资源，比如说他看过的什么书，他听过的什么故事，或者是一个故事的叙事的方法，他把它们融合在一起。所以从这个里面我们也能看到作者他在潜意识的层面。当我们把二舅的这样一个故事的表面的内容给它拿掉之后，我们最后看到的这个故事的底层，他要讲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事情。
比如说在整个的视频里面，它发生在这个村子里面。但是我们可以注意到，其实在这个故事里面不断的去建构一个村外的世界。比如说这个视频，虽然是在讲一个中国的农村的故事，但是它在很多地方会提到美国。
因为全世界这么大的地方，你可以提欧洲，可以提中国的周边，日本、苏联、法国、德国都可以。但是你会发现在这里面唯一出现的一个国家，中国以外的国家是美国。比如说一开头就提到了说，这是我的姥姥，一个每天都在跳Popping的老太太，这是美国西海岸的一个舞蹈的方式。
Popping舞蹈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其实这个作者可能是一个街舞综艺的爱好者，或者是他在迎合B站受众，他们对于街舞的这种爱好。但是看到把POPPING，和一个中国农村的老太太她的行为方式放在一起，它会产生一个非常特殊的当然有一种幽默的效果。
另外一个大家争议比较大的房子的历史，他在提到这个房子的历史的时候，说这个房子的历史比美国的历史还要久，还要长。当然有很多网友在后面发现，应该可能是1949年之后的，其实并没有那么长的历史，但是这个细节我们暂且不论。
但是为什么他要去提美国的历史，这个房子和美国之间有什么关系，或者二舅的故事和美国之间有什么样必然的联系吗？其实是没有的，但是它会不断的让我们去联想。
还有一个地方很有趣，提到二舅和姥姥一块散步的时候，他们两个怎么样配合，和姥姥走几步歇一下，然后二舅再跟上。然后说这个过程就像乔丹和皮蓬的配合一样。其实这个可能是一个暴露年龄的故事，因为乔丹和皮蓬可能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比较活跃的这样一个公牛队的球星。美国NBA运动中的两个世界级的球星。
所以我们看到在这个里面，不断的让大家联想到美国，或者是联想到美国的一些符号，美国的历史。让我们去在这个故事里面，把美国和中国，美国和二舅，美国和我们，不断的放在一起进行思考，这是互文中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比如说美国和中国的这样一种二元对立，比如说讲到了房子的历史比美国还长。
但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对美国又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心理，因为它会用到美国的嘻哈的街舞的这个动作，他很熟悉，很喜欢乔丹和皮蓬的配合，当他讲到一些意象的时候他又会去引用美国的通俗文化中间的一些内容，所以这构成了一个矛盾和张力。就是既贬低美国，既要把它遥远化，同时又很亲切，很亲近。
但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对美国又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心理，因为它会用到美国的嘻哈的街舞的这个动作，他很熟悉，很喜欢乔丹和皮蓬的配合，当他讲到一些意象的时候他又会去引用美国的通俗文化中间的一些内容，所以这构成了一个矛盾和张力。
就是既贬低美国，既要把它遥远化，同时又很亲切，很亲近。
一篇阿Q式的爽文：权力在二舅这儿，都会驯化
第二个，在这个里面有很多历史的文本在背后。比如说二舅被打针打坏了的那个时代，有生产队。如果熟悉历史的话，这都是一个特殊年代，所有的一种农村的基层的经济组织的方式，还有提到改革开放。还提到了买房，城镇化，怎么样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还提到了它的一个很特殊的关系的一个情人，还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最后他们一起在工地煤气中毒死亡，涉及到中国的劳动力的城乡流动。
另外他还提到了他们旁边的一个当年学习没有二舅好的人，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怎么样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然后还提到了这个农村里面用鞭炮去吓野猪，农村里面都是老年人，已经没有年轻人，农村的空心化。所以在背后其实提到了很多农村的历史，但是这些历史都被作为一个背景处理，没有直接的去面对。
另外他还提到了他们旁边的一个当年学习没有二舅好的人，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怎么样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然后还提到了这个农村里面用鞭炮去吓野猪，农村里面都是老年人，已经没有年轻人，农村的空心化。
所以在背后其实提到了很多农村的历史，但是这些历史都被作为一个背景处理，没有直接的去面对。
还有一个，比如说提到了汪曾祺写到的汪曾祺的父亲，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望汪曾祺写的那篇散文叫《我的父亲》，还有《多年父子成兄弟》。但是主要可能他要写的是汪曾祺写的那篇《我的父亲》，你会发现这个故事里面其实把二舅和汪曾祺的父亲做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对比或者是互文。
作者特别希望有一个像汪曾祺父亲这样的一个长辈，所以他把二舅努力的去塑造成了这样一种多才多艺、自学成才、非常聪明的这样一个人，而且他的所有的这些技能不知道从哪来的，很神奇。
这个里面还有一个互文的文本，是阿城的《棋王》，引用了阿城的《棋王》中的一段话，这种奇才，只不过是生不逢时，他应该受国家的栽培，名扬天下才对，不应该这么落魄。
《棋王》，上海三联书店
阿城的《棋王》当年是非常有名，寻根文学，讲一个文革中的这个城市的知识青年下乡，这个人是带有非常神奇的这种色彩。就像一个得道的高人一样。在阿城的故事里面，实际上是通过进入到自己的精神世界来对抗外在的世界，因为外在的世界在他看来完全是不重要的，他只要回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下好棋，做到极致，去和最厉害的高手去对弈，这就是阿城的故事。
我们看到这个作者在使用阿城的故事的时候，其实把它背后的精神给扔掉了，但是要的是一个很表象的，把二舅塑造成一个像阿城笔下的棋王一样的那样一个天才，那样一个可能仅仅凭着自己的悟性，就可以达到一个很高境界的这样一个奇人。
最后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互文，就是作者在最后所引用的二舅笔记本上抄的一句话，叫做“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能年轻的朋友听到这句话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但是稍微有一点年纪的听友可能会知道，这一段话实际上原作者是毛泽东，是毛泽东在中共七大的闭幕词中间发出的一个号召。
背景就是当时抗日战争即将取得胜利的前夜，所以这个讲话后来经过整理，收入到《毛选》的第三卷，题目就叫做《愚公移山》。在当时几乎是人人会背。在《愚公移山》中间讲到了，大家一定要有信心，争取革命的胜利。通过愚公移山这个故事，实际上是要讲，把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两座大山，一个叫做帝国主义，一个叫做封建主义，要把这两座山一定要把它挖掉，所以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所以我们看到作者实际上他整个的所使用的理论资源和精神资源，其实相对来讲是比较传统的。尽管他在里面用了很多的比较时髦的年轻人能接受的一些表述方式，但是他所引用的这三篇文章实际上都是有点年头的，而且他都有他特定的这样一种写作的模式。
这种模式或者说这三篇文章其实构成了整篇文章它的一个基调。其实不管是汪曾祺也好，阿城的《棋王》也好，他们在文章里面写的都是普通的人，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是什么有特殊才能的人，但是他们就是民间的普普通通的非常简单的人，他们却有着其他的人、这些知识分子所不能比拟的这样一种才能。所以这个带有非常强的民粹主义、逆袭这样的一种文风。
其实这就是爽文，大家看过《后翼弃兵》电视剧，就是一个普普通的人，在孤儿院里面能通过下棋之后能下到世界冠军，最厉害的一个人。所以这个视频会让大家看起来很爽，它其实迎合了我们现在民粹主义的这样一种心态，当然民粹主义现在是一个全球的思潮。
斯科特·弗兰克，《后翼弃兵》海报，2020
我们看到这样的视频之后会有一种肾上腺素的这种分泌，就像金庸小说里面的高手一样，一个最普通的人，可以把最厉害的人打倒。另外还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在这里面用很多的符号来表示权力。
比如说北京，二舅去了北京，去了毛主席纪念堂，然后二舅在部队里面和首长一起谈笑风生，首长给二舅搓澡。然后提到了高考，提到了在家具上去贴牌子，贴北京、天津、香港，把一些大城市一些所谓的中心城市和农村联系在一起。这些权力在二舅那个地方，你发现它都可以被驯化。
当然这种驯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驯化，而是通过一些类似于像阿Q式的这样的一种方式。比如说看到了首长在给二舅搓澡了，而且二舅回到村里之后大家问他的时候，云淡风轻的说北京人搓澡搓得好。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民粹主义，就是再大的权利其实在我的面前都是会低头、俯首，这就让大家去读李白怎么样让高力士脱靴。
另外在家具贴牌上，贴什么北京、天津、香港，二舅什么都可以办到，总有办法。所以你可以看到所有的这些大城市在二舅面前其实都可以挥之即来，我想贴什么就贴什么，所以表明了他的一种权力的轻视。但是，尽管如此，没有办法解决残疾证，没有办法赡养老人，最后要给自己的养女买房的时候，所有的积蓄十几万全部花光。
所以我们看到，对权力来讲，其实也只能在一些表面上，在一些符号上，能够有一些阿Q式的方式来驯服这个权利，但是真正遇到了这个看不见的权力的时候，二舅也只有俯首称臣，只有乖乖的去接受这个权力的安排。
最后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在视频的结尾，作者说我北漂9年，也曾有幸相识过几位人中龙凤，反倒是从二舅那里让我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和强悍。这个地方突然一下，把二舅的精神上升到了一个民族的精神，一个国家的精神。然后就讲到了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二舅更为饱满的人生。
所以这个地方突然一下把二舅作为了一个民族的象征，把我作为了一个个体，我如何从民族的代表二舅身上去获得这样一种美德，去获得这样的一种精神的支持。所以在这个背后，其实你会发现又和民族主义联系在了一起。
二舅视频的翻车，实际是结构性对能动性的批判
一方面是轻视权力，但另一方面有接受权力的安排。同时在这个过程中间也在强调国家和个人的这种关系。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整个的文本中间一个非常强烈的主题，就是整个结构和能动性的问题。结构的问题就是个人的行为究竟是由社会决定的，还是说他是可以由个人的主动性去改变这一切。
在视频里面，显然这个作者把注意力都放到了能动性的问题上，大家对于视频的批评，实际上就是从结构的角度。你可以解决你个人的问题，但是它对于结构的问题，依然是没有任何的触动，甚至于可能你个人问题的解决，反而强化了结构。
因为当每个人都逆来顺受去接受苦难，去坚持的时候，有可能会让这个结构会越来越强大，你越不可能改变，也越会有更多的人会面临着相同的问题。
所以说到底，大家的争论就在这个地方，到底我们有没有选择，有什么样的选择；如果不改变结构，我们有可能永远像二舅一样，其实是没有选择。如果仅仅强调个体的忍耐，有可能会导致更多的人就像二舅一样，接受结构、接受权力给他的一切，这不一定是一个美德，或者说这不一定是一个我们想要的更饱满的人生。
好，我们今天从传播学的视角谈了《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这样一个视频。
当然，我们的分析应该说是非常片面的，这个事件其实还有很多未知的还在发展中。同时，我们的分析主要也是从文本，从一些表象，从一些我们能看到的信息来入手，其实并没有太多数据去支持，或者说也没有对受众做访谈，所以很多可能还只是一个初步的猜想。如果大家有什么样的意见，也欢迎在下面留言。
好，今天这期番外就到这里，谢谢大家的收听，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