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28. 为什么病毒的传播难以控制?后人类时代的关系与连接

大家好,我是刘海龙!欢迎收听《生活在媒介中:传播学100讲》。

这一期我们来聊聊随处可见的“关系”。说起关系,大家可能首先想到的是,我和我的身边人,再大一点,是我和世界。但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从“我”出发,以人为中心。这一点前面我们说的也比较多了。

不过,这样的问题是,如果仅仅以这样的方式去看待关系,就无法解释,在近几年的新冠疫情中,大家经常会听到病毒“传播”这样的说法。病毒这种非人的存在,在这里竟然作为了传播的主体,与人产生了联系。

这种联系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关系吗?还是说它超出了关系的范畴?今天我们要介绍一种后人类主义的办法,也就是将人与非人平等对待,在这样的视角下,我们来重新思考下传播与关系。

符号,把人与世界联系在一起

我们循序渐进,先来看大家熟悉的通过传播符号的办法来建立的那些以人为中心的关系。

关于符号,虽然有各种不同的定义,但是最核心的还是指代。比如,当我们说A可以指代B,那么A就是B的符号。在这里,符号的作用就是让我们通过指代的方式,命名各种事物,让它们可以进入我们的世界。这样,它们也就成为了我们谈论的世界、思考的世界和可以把握的世界。

那命名和指代是如何发生的呢?现代语言学的创始人,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将符号分成了两个部分,分别叫做能指和所指。

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

能指(significant),就是符号的声音与形象。比如我们提到“牛”,这个字的发音、写法,这都属于能指。所指(signifier),就是能指所引发的集体概念。也就是我们听到“牛”这个发音或者看到“牛”这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那种头上长角,哞哞叫,吃草的动物,这个就是所指。指代或者说命名,就是通过能指指向所指的这样一个过程,来实现的,又叫意指过程。

大家可能会觉得能指和所指这两个词听着别扭,不像中文,容易混淆。其实这个名称是来自于中国佛经翻译中的用语。这里的“能”是能动、主动的意思,说的是给别人施加作用的一方;“所”是所动,或者被动,说的是受到施加作用的一方。比如佛经里有能化/所化,能施/所施,能见/所见、能行/所行等概念。

能指与所指

听起来可能有点复杂,但说白了,命名的这个过程,其实就是符号通过差异,把不同的事物进行分类,让它们区分开来。所以,将能指与所指联系起来的这个过程,还是比较任意和武断的。

就拿刚才说的那个牛的例子来说,我们看到的那个叫牛的动物,它不一定非得叫牛,它其实也可以叫其他的名称,比如只要人们愿意,叫羊也是可以的。这个就有点像我们给孩子起名字,想叫啥就凭父母一拍脑袋,并没有什么必然性。名字的主要目的无非是为了把这个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区别开。

但是就这么一个武断的过程,就能通过命名,把世界和人联系起来了,这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说明,关系之随意、脆弱,甚至是虚无?怎么理解呢?美国哲学家皮尔斯的理论比索绪尔更能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

皮尔斯的办法和索绪尔的二分法不同,他把符号进一步分成了再现体、对象以及解释项。大家估计晕了,我来解释下它们的含义。再现体(representatum),也就是符号或符号载体,像牛的发音、写法,相当于索绪尔的能指。第二个是对象(object),是指符号再现体所替代的事物,也就是那只牛。第三个是解释项(interpretant),是指符号再现体所引发的看法和思想,相当于索绪尔的所指。

美国哲学家皮尔斯

皮尔斯和索绪尔的区别主要就在第二个对象这里,皮尔斯的对象把实体涵盖进来了,在索绪尔的概念里,实体是缺失的,没有提到那头真正的牛。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注意,皮尔斯这个三分法的价值是在于,他把索绪尔言下之意的结论给揭示出来了,也就是真正把关系建立起来的,是符号中的再现体和解释项。也就是说,符号和真正的对象,也就是牛,之间是由我们的解释联系在一起。

另外,还有一点,符号指代的这种随意,也意味着,不同的人,他们和世界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比如月亮,虽然大家用不同的符号指向的对象是相同的,都是那个叫做月亮的东西,但在不同文化中的解释项就不一样,比如科学的解释是,月亮是地球的天然卫星、中国传统文化的解释常常关于思乡、团圆,西方神话的解释又涉及到一些超自然现象等等,各种解释的差异都非常大。而我们对于关系的想象,都是通过符号的解释来完成的。

满月

所以,语言符号所带来的人与世界的关系有许多种,可能是反映、再现世界,或者是投射、平行乃至决定世界,这些不同的哲学家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无论是什么关系,我们都是通过符号对世界的命名,来谈论和思考世界,符号的传播把我们与世界连接在一起。

传播中的人际关系

这是从符号的角度来看传播对人和世界关系的影响,这一点,在人与人的关系里会体现得更明显。可以说,正是通过传播,人建立起了不同的人际关系和群体身份。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的渗透、隐私、信息处理,这些都围绕着传播与人际关系来展开。传播行为与人际关系就是相互嵌入的同一个过程,传播产生了关系,关系又促进了传播。

比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就会看到,如果两个人经常交流,必定会增进关系,哪怕双方并不是有意为之。反过来,如果关系非常好的朋友,多年不相互往来与交流,关系也一定会慢慢淡漠。我们自己小学、中学时期的好朋友,如果毕业后不再往来,恐怕再见面也会像鲁迅笔下他和闰土的关系一样,多年不见又重逢时,感到非常尴尬,再也无法回到童年的那种平等融洽的状态。

鲁迅和闰土

我们还可以通过控制传播中的信息量,比如自我的表露和隐私的表露,来调节我们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人际关系的深浅是通过对彼此行为的预测来衡量的,你们对彼此透露的信息越多,越能消除关系中的不确定性,也就越能预测对方的意图和行为,达到某种信任,关系自然就更好了。这里面,信息的互通起了很大的作用,传播学里的不确定消除理论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前面讲的香农的信息论中对信息的经典定义里,也有提及这一点。

我们还可以通过控制传播中的信息量,比如自我的表露和隐私的表露,来调节我们与他人之间的关系。

人际关系的深浅是通过对彼此行为的预测来衡量的,你们对彼此透露的信息越多,越能消除关系中的不确定性,也就越能预测对方的意图和行为,达到某种信任,关系自然就更好了。这里面,信息的互通起了很大的作用,传播学里的不确定消除理论说的就是这个,我们前面讲的香农的信息论中对信息的经典定义里,也有提及这一点。

另外,传播还可以帮助我们识别不同类型的人际关系。你会发现,自己通过不同的媒介,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跟人进行沟通,就意味你们有不同性质的关系。比如我们发电子邮件和发微信红包去联系的,就是两种不同的关系,跟人在深夜打电话和工作时间打电话,也标志着跟通话人的关系亲密程度不同,还有跟人在工作空间还是在家里沟通也会具有不同的含意。

另外,传播还可以帮助我们识别不同类型的人际关系。

你会发现,自己通过不同的媒介,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跟人进行沟通,就意味你们有不同性质的关系。比如我们发电子邮件和发微信红包去联系的,就是两种不同的关系,跟人在深夜打电话和工作时间打电话,也标志着跟通话人的关系亲密程度不同,还有跟人在工作空间还是在家里沟通也会具有不同的含意。

除此以外,传播甚至还能在一方不认识另一方的基础上,建立关系。社会学家霍顿和沃尔就发现,观众在看电视时,会和电视中的主持人和明星建立起一种准社会关系。但这种关系与日常的面对面的人际关系不同,它是单向的。

除此以外,传播甚至还能在一方不认识另一方的基础上,建立关系。

社会学家霍顿和沃尔就发现,观众在看电视时,会和电视中的主持人和明星建立起一种准社会关系。但这种关系与日常的面对面的人际关系不同,它是单向的。

观众熟悉这些名人,对他们的一切如数加珍,看到他们在屏幕上出现时感到亲切,甚至会向他们倾诉自己的心声。但是对这些名人来说,他们压根不知道这个观众的姓名,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存在。

尽管这听上去有点不太正常,但是却成为我们今天的常态。这种非常虚拟的、凭空发生的关系,其实前面的符号学理论已经有所预示了,我们不直接通过对象,也可以制造关系。

比如粉丝与明星之间就是这么一种被制造出来的准社会关系。甚至普通人之间也可能出现这种关系。比如在社交媒体上,我们关注了很多人,看到他们每天发自己的吃喝玩乐、喜怒哀乐,心情小作文,会觉得近距离地了解了他们,但是也许这个人并不同样地关注我。这也是一种准社会关系。

行动者网络:一切从连接开始

但前面说的这些,不管是人和世界的关系,还是人和人的关系,都还是关注的以人为中心、人所理解的那种关系,那如果把“非人”的因素也加入到关系里,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前些年兴起的后人类主义就在主要关注这一点,他们将这种包含了非人的存在的关系称之为连接,试图从一个客观的角度来看待传播。

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是2022年10月刚去世的法国社会学家拉图尔。他反对涂尔干所说的存在一个事先就存在的社会这种观点,他认为每个行动者之间先建立连接,进而形成网络,这才会产生社会。

法国社会学家拉图尔

换句话说,我们经常挂在嘴上的“社会”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是一个我们通过具体活动才能实现的结果。所以我们经常说受到社会的影响之类的说法,在他看来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并不存在事先影响我们的社会。

同样的,我们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些抽象大词,像权力、网络、关系等,和社会一样,这些抽象的观念也都不是事先就客观存在的,它们都是由动态的连接与网络形成的,是临时形成的而非必然的。

这里他强调的是行动和连接,因此拉图尔这个理论也被称为“行动者网络理论”(ANT)。这个理论的英文缩写是ANT,正是蚂蚁这个词。其实社会就像是一只一只只看重眼前工作、不带任何整体目的的分散的蚂蚁构成的网络。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他这里所说的行动者不仅包括人,还包括非人,他认为,在特定条件下,非人的存在也会促进连接,比如交通工具、建筑物或者通讯工具,前面有一集我们讲基础设施的意义的时候,也有提到这一点,这些非人的存在,影响巨大,是关系产生、传播发生的前提,但平时我们意识不到。这就打破了传统社会理论中自然与社会的二分法。

比如病毒这个非人的行动者的传播,就是在这样一个由连接形成的网络中扩散的。这个网络事先并不存在,我们无法预测病毒会沿着什么路径扩散,我们能看到的只是病毒从一个宿主到另一个宿主的传播。尽管我们通过分析发现病毒会沿着人的行动轨迹传播,但这种连接也都是临时形成的,并不存在着固定的路线。所以每个它会到哪里去、遇到什么人,是我们无法预测的。他是一个通过有限结果后来才被验证的结论。

新冠病毒

病毒的传播和人的关系网络基本不相关,有许多传播路径并不是个体有意为之,多数传染者和被传染者双方都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建立了连接。如果他们知道,恐怕病毒就不会这么难控制了。比如说时空关联,这是什么人际关系?所以这种连接是不以人的意义和关系为中心的。

例子还可以接着往下举,比如说交通工具、电梯按钮、冷冻生鲜、快递邮件等这些非人的物也构成了积极的行动者,它们也能制造连接。我们对事物的理解,通常是以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的,不是因为事先就认识了对象,而是通过事情发生了,我们通常能够理解的关系出现了,结果形成了,我们就觉得我们懂了。然而实际的情况是,在传播之前,谁也无法精确地预测到这个网络的结构与规模。

连接:大众传播的本质

所以,到这里,在讲完了符号理论与行动者理论之后,我们可以来回答开篇的那个问题,什么是关系,传播就是关系。但行动者理论这个观念更进一步的回答是,关系是连接,连接是传播。由此层层套娃,我们还可以推导出,关系就是通过连接来发生的。

只是,过去我们谈关系,多是局限在人际之间,是站在以人为中心的立场上提出来的。对人来说,关系是第一位的,连接可能是第二位的,对中国这样一个讲关系和人情的社会来说,尤其如此。就传播学而言,对于这些关系的研究主要是人际传播的范畴。

但现在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这样视角越来越不够用。关系早已经超出人际传播,而进入到大众传播的范畴,比如刚说的那些准社会关系还有病毒传播等等。之后,大众传播与人际传播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模糊,以致于有一些学者提出“大众-人际传播”的概念。

并且如果我们用行动者网络的这个观念来看传播,就会发现不论是人际传播、群体传播、大众传播还是网络传播里的关系,本质上都是通过传播建立的连接网络,它们的差异只是这个网络规模的差异,并无本质不同。

还有传播学者延森提出的,网络传播好像融合了大众传播、群体传播和人际传播,但是实际上它们本来就是一个概念,只不过过去由于思维定势和盲点的原因,将它们按照媒介和规模做了人为地区分别开。在今天的数字网络技术条件下,我们才发现它们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过去我们习惯于用大众传播中那些有形的印刷厂、发行网络、广播电视发射塔、有线电视网来想象网络,好像它们是有形的,是先于传播存在的,但是实际上这些硬件只是创造了可能性,并不一定会构成实际的传播网络,要等到受众连接时才会产生网络,然后再发生关系。这就和人际传播、群体传播根据不同的议题和情境所临时形成传播网络的机制是完全一样的,都基于连接这个根本逻辑。

中央广播电视塔

比如今天的网络传播,当你传播的内容缺乏关注时,也许就是群体传播,甚至就是发生在少数几个你认识的网友之间的人际传播。毕竟大部分普通人的社交媒体,关注的人比较少,评论和转发也不多。但是,当你有一天偶然卷入到一个热点事件时,有许多大V来转发你的信息,突然你就会成为一个重要节点,你就成为一个大众传播的传播者。

所以说在网络上,人际传播、群体传播与大众传播根本没有明确的界线。大众传播只不过是网络规模比较大而已。总之,我们今天所说的“大众传播”概念,不是再只限于传统的大众媒体(如报纸、广播、电视、杂志、电影等)的传播,而是处于连接和流动中,无论什么传播媒介,只要达到一定规模(比如“破圈”)就成为大众传播。

听到这里,大家恐怕会问了,那传播到底是为了什么?到这一讲为止,我们通过传递、撒播、控制、游戏、权力、共享、连接七个不同的角度理解了我们身边最普通的“传播”现象。其实除了这七个维度外,还有许多其他理解的角度。这些角度之间还可能存在冲突,比如传递与撒播之间,就存在什么是成功传播的标准的问题;游戏与控制、权力之间,存在着自由与压迫的冲突;共享与权力之间存在着同一与分裂的冲突等。

在这些互不相同,甚至冲突的角度中,我们该选择哪一种去理解我们通过媒介进行的传播行为?其实,所有的维度都会在同一个传播现象上共同存在,有的时候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

因此,对传播的复杂性了解得越深,就越会解放我们的思路与想象力,看到更多的可能性,不至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就像从一个起点到目的地,你知道的路越多,就比别人拥有更大的选择自由。你看到的越多,也就拥有比别人更多的自由和可能性。

不知道你对以上这些理解传播的视角中哪一个印象最深,能否还能提出更多不同的视角?欢迎在评论区留言。

好,今天节目就到这里,感谢你的收听,之后是第一章的最后一部分,我们聊聊媒介中的身体,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