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们是否生活在楚门的世界？传播学的解码
你好，我是刘海龙。
就像我们上一集提到的那样，媒介大部分时间都以一种隐形的方式在塑造我们的世界，甚至影响我们思考的角度。
这其实就是我们节目标题中所说的生活在媒介中。媒介在今天，已经成为我们离不开的环境，意识不到的思维方式、语言结构，并且成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打一个极端的比喻就是，我们与媒介的关系，可能就像楚门和他生活的那个世界。
这其实就是我们节目标题中所说的生活在媒介中。
媒介在今天，已经成为我们离不开的环境，意识不到的思维方式、语言结构，并且成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打一个极端的比喻就是，我们与媒介的关系，可能就像楚门和他生活的那个世界。
那生活在媒介中意味着什么，它有什么问题吗？媒介究竟更多的是助益了我们的生活还是把我们推向了一个极端的冲突之中？人类接下来真的只剩下波兹曼所说的“娱乐至死”，接受技术垄断吗？人能不能走出这个楚门的世界？我们这个节目就是要来讨论这些问题的。
传播学视域下的媒介
这个节目要如何讲呢？这里就需要跟大家介绍下我自己以及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所长期教学的内容，传播学。
今年已经是我在人民大学讲授媒介、以及传播学的第20年。我的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传播思想史、政治传播以及新媒介文化。很多学习新闻传播的同学可能读过我写的传播学教材，平常我在关注的还有网络民族主义、宣传观念史、传播思想史以及媒介文化的一些问题，同时也翻译过一些经典的新闻教材以及传播理论专著。
说到传播学，首先要正一下名，传播学来自于美国，其实在英语里非常简单“communication reaserch”，就叫传播研究。但是，中国人喜欢把什么研究领域后面都加个“学”，显得高深。其实传播学就是探讨人与媒介及传播现象相关的一个问题域。
当然，这是个循环论证，有人可能会问，那传播是什么？开始阶段大家不必深究，可以先将传播就理解为你日常天天在做的事情：说话、聊天、发微信、刷手机、看电视、开会等等。这个学科就是讨论这些日常问题的。
它既有社会科学的内容，也有部分人文学科的内容，涉及到了媒介的方方面面，对媒介有非常系统的研究，对社会也有非常深刻的思考。
那么在传播学的视角下，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媒介世界是一个什么模样呢？
民间大神和专业人员：从传播学的日常理论到规范理论
首先在传播学看来，“人是不能不传播的”，这句话其实是美国西海岸的传播学帕洛阿尔托学派的一句名言。换句话说，人无法不使用媒介。确实是，哪怕你一言不发，沉默也是在传播。只要是在传播，就是在使用媒介。
比如说，你发现每次主动向别人讲点自己的故事，就会拉近你和他人的关系，同时也会促使他人和你分享他们的故事。以后你就可能用同样的模式和其他人交往。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人人都是媒介专家，每个人都会对自己天天的媒介行为形成某种归纳和假说。
这些普通人日常会形成的假说，都是传播学有关媒介的讨论内容，这些内容在传播学里甚至还有一个专业名词，就叫“日常理论”、“常识理论”或“民间理论”。
像在抖音和快手上就出现了一批民间“算法专家”，他们也不懂专业计算机的算法和架构，但是注册了好多账号去做试验，俗称养号。他们怎么养呢？他们会让一个账号经常看美妆、小猫、美食、旅游的视频，这个账号的人设大概是个热爱生活的青年女性，那么他们就会试验这样的人设发什么内容最容易被系统算法推荐，然后总结规律，当然他们还会有其他的很多人设。
虽然这些民间智慧也没有严格的科学验证，都是根据结果倒推，听上去像玄学，但是很多创作者挺相信他们。
除了日常理论之外，还有一种理论，我们把他称为一种专业理论。它们指的是那些专业从事媒体活动的人或者管理者，他们对于媒介和传播的看法。比如官方新闻媒体的记者会认为哪些内容最能吸引用户，或者是影视或广告制作公司认为什么表现形式最吸引人。和前一部分民间用户相比，他们能够直接看到媒体后台的运作。
这些专业人员的经验比普通人会更深入一些，但是还是基于个人了解的有限个案。由于没有充裕的时间进行调查研究，必须在短时间内根据有限的信息做出决断，所以这样具体的媒体实践更像是凭感觉和经验的艺术创作而不是严谨的科学操作。
所以除了这些个案，再往上，传播学还关注更大层面的媒体规范，也就是说，在一定社会价值观下，媒体应该如何运行才是最理想的。媒体的目的是什么，什么样的媒体才是最善的，媒体它应该为谁服务、媒体应该为实现理想的社会做什么贡献等等。这样的理论也被称为“规范理论”。
在这个角度下，像宣传、说服和修辞术这些我们常常碰到，甚至商业、政客一直在鼓吹的行为，就经常面临传播学者的道德拷问：政治宣传、广告、公关为了完成客户任务或是党政利益，是不是就可以使用任何手法？即使这些手法不违反法律，是不是就没有问题？再比如一个名人没有用过某个商品，是否可以为它代言？灾难新闻时，记者写什么合适，写什么会造成二次伤害？等等。
这些问题所涉及的，就是我们最关心的新闻伦理，平台有没有权利审查信息，可以审查什么信息。公共卫生信息、色情暴力内容、传言和谣言，政府应该如何管理等等。
如何使用媒介才是道德的，这是每个生活在新媒介环境中的人要时刻反省的问题，这个问题也会贯穿于我们这个节目的始终。
科学理论：媒介的影响是否可以预测？
除此之外，传播学还关注这类媒介活动中的一些技术问题，或者说规律。比如在什么媒体曝光多少次就可以改变某个政治候选人在公众心目中的知名度和态度，用什么方法可以劝服人们不要使用毒品。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发现规律并做出预测。比如有的传播学者发现，如果你在大众媒体里对某个议题报道得越多，那么大众就会觉得这个问题越重要，这个理论其实就是传播学里著名的议程设置理论。这下你就明白了为什么汪峰想要上头条了吧？因为他也想让自己看上去更重要。
目前美国传播学的主流在做的媒介研究基本都是这些内容，在学科里面一般被称作是科学理论，也有的把它们称之为经验主义或实证主义的理论。显然，科学理论比日常理论、专业理论更可靠一些，因为它不再局限于有限的个案总结，而是用科学的程序得出一些结论。
但科学理论这种总结规律并预测行为的做法也面临着不少争议。就有学者提出，人的意志千差万别，有个人差异，也有文化差异、地域差异、时代差异，在这样的前提下，是不是真的存在一成不变的人性？这种人性在不同的条件下表现是否完全相同？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拍电影要花很多钱，特别是一些商业院线电影要花上亿的投资，在开拍之前都需要仔细研究其效果，但是很遗憾，迄今为止，全世界还是没找到在电影开拍上映前，就可以判断是否可以卖座的通用规律，被寄予厚望的大片却不卖座的事件屡屡发生。所以这让我们怀疑，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规律吗，我们人真的可以发现规律么？
文化理论：我们如何理解媒体的内容及其使用？
与规律研究相反的是，传播学里还有一种媒介的观察视角，叫文化理论。这个理论认为社会和自然不一样，自然界存在客观的规律，但是社会是由具有能动性的人组成的，因此社会只存在集体约定俗成的规则，它并不存在客观的规律。
所以文化理论必须要弄清楚的就是，对于某些社交媒体中的规则，人们为什么遵守或为什么不遵守，他们头脑中是如何赋予媒体传播的内容以意义的。
比如中国观众看美剧是否会接受美剧中的价值观。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就不能只测量人的外在可见的行为，还必须搞清楚观众主观上从剧情中看到了什么，他们如何理解看到的这些人物和情节，做出什么价值判断。
而且这些答案只能由观众自己来讲述，研究者只是帮助观众把他们头脑中的意义网络表述清楚。
当然，发现私人的意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从不同个人的意义阐释中发现模式和规则，这些共享的意义就构成了文化。所以文化理论不是发现规律，而是去做翻译，把被研究对象对世界的理解翻译给其他人。
当然，文化理论也不是怎么阐释都行，他们强调对特定媒介使用者的深描，就像画油画那样，反复画，越画越精细，这样来达到接近被研究者的真实想法。
比如，以前提起粉丝、追星，社会大多数人的看法是这些人太疯狂，不正常。当然，这里面可能有些人过于狂热，也是媒体会突出表现的那一小部分人。但是美国的文化研究学者亨利·詹金斯在上世纪80年代研究了著名科幻电视剧《星际迷航》（Star Trek）的粉丝群体。亨利·詹金斯自己也是《星际迷航》的粉丝之一，所以他可以接触这些看上去很疯狂的群体。
罗伯特·怀斯，《星际迷航1：无限太空》海报，1979
后来发现，这些粉丝并不是外界成见里的迷失自我、充满病态的人，而是充满创造性和反思性。如果按前面科学理论那种量化研究的标准，肯定会说你就以自己和看到的少数人为例，有啥代表性。但是詹金斯想说的是，并不是所有粉丝都像大家想的那样，其实粉丝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后来发现，这些粉丝并不是外界成见里的迷失自我、充满病态的人，而是充满创造性和反思性。
如果按前面科学理论那种量化研究的标准，肯定会说你就以自己和看到的少数人为例，有啥代表性。但是詹金斯想说的是，并不是所有粉丝都像大家想的那样，其实粉丝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每个人都会对某个对象投入，只不过有的是财富，有的是权力，有的是爱情，有的是知识，有的是对电视剧或明星而已。所以，他这个研究启发了其他人，去研究其他类型的粉丝，结果发现都有他说的这个特点。
批判理论：媒体中是否存在不平等的现象？
以上我们说的是文化理论对于传播的观察视角，那观察之后要做什么？这部分的工作是由传播学里的另外一群人来完成的，也就是批判学派。批判学派里面还细分了不同的研究视角，比如从社会哲学角度分析媒介的法兰克福学派、从社会生产、资本、流通、交换、分配和消费等经济活动角度研究媒介的政治经济学派，还有从性别视角介入媒介的女性主义，等等。
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左前方），阿多诺（右前方）与哈贝马斯（背景右方）, 图片1965年摄于海德堡。
总的来说，这个学派的理论可以用马克思年轻时说的一句话加以概括：“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批判学派和马克思的想法一致，他们关心的不是建立媒介的模型和解释意义，而是帮助媒介中受压迫的群体解放自己。
这个学派的前提就是，日常的传播活动中存在很多不平等，比如为什么在中国可以看到很多报道美国的新闻，但是在美国却看不到太多中国的新闻？为什么年长的男演员大家会觉得比较成熟但是对年长的女演员就会难以接受？为什么新闻中会更强调女性角色，比如女大学生、女白领，但是却不会出现男大学生、男白领之类的称谓？为什么我们把大量时间投入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却感觉到空虚？
在批判学派看来，这些不平等后面可能就意味着权力的不对等和制度性缺陷。而且他们认为，不存在中立的、客观的理论，所有知识均有意识形态，只不过有的时候是藏在后面而已。因此他们也不打算伪装中立，而是主张理论要有一定立场，为一定群体的解放服务，都有自己明确的政治主张。
这里面最早的法兰克福学派就有一个关于商业文化的研究。他们认为20世纪的商品化将本来应该具有创造性的、追求真善美的文化创作，结果却变成了像流水线一样的文化工业。这种工业生产的逻辑不仅破坏了高雅文化，也破坏了原生性的民间文化，一切文化都追求流量。
比如现在大家看到的那些长相差不多，也没什么作品的小鲜肉偶像，就是文化工业的结果，和这些偶像一样，商业文化的内容大多也都是标准化、且缺乏个性的工业产品。
听到这里，大家会不会觉得法兰克福的这些观点听上去特别像老一辈的教训？也许有些听众会认为批判理论天天挑刺，对现实没有帮助。本来大家还觉得不错，埋头干活，一旦受了批判理论蛊惑，又改变不了现状，徒增焦虑。
但是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这种拒绝思考看法本身就比较符合批判学派所言的统治群体利益的意识形态？因为埋头干活它可能会使不平等和压迫加剧。但如果受到理论的启发，认识到自己受压迫，先抬起头来，这是不是才会最终得到解放？
如何通过传播学的视角看世界？
好，这就是传播学下有关媒介研究的五种理论及观察的视角：也就是日常理论、规范理论、科学理论、文化理论和批判理论，后面四种属于社会科学的范畴，这些理论比日常的体验、印象和不完全的归纳更加深入，这四门理论也是我们要重点讨论的。
这样听下来，媒介是不是也不神秘？而传播学它其实无非就是把每个人的日常媒介行为以及背后的原理与问题，给揭示了出来。这就是理论的好处，它让我们可以拉开距离，更加思辨地、批判地去看待我们日常的媒介生活。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个节目要怎么讲？我打算从媒介与人关系、媒介的机制以及媒介的影响这几个方面来展开。
第一部分，媒介与人的关系，我会从媒介技术的角度，来解释为什么人需要媒介，从媒介的历史以及媒介与社会关系这两个大的方面，来回答，为什么我们会生活在媒介中，为什么媒介化生存会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命运，甚至是全人类的命运。
这是一个前提性地讨论，这部分可能也是今天关心媒介技术发展的听众最关心的问题。
进入到第二部分，像前面说的那样，人人都是传播者，人人都在媒介中，我会从媒介的使用角度，讨论我们用媒介做了些什么，信息通常会沿着什么路径以何种规律传播，我们在这片信息的海洋里如何交往，并形成了什么关系。这些关系又如何反过来影响我们。
再比如说，传言是怎么产生的，假新闻为什么传得这么快？我们通过网络，是更容易交到朋友还是敌人？网恋到底靠不靠谱，点赞的关系是什么关系？社交它有效吗？等等问题。
前面说的还都是广义上的媒介及媒介交往，进入到第三部分，我会把视角再集中一些，讨论媒介生产，这部分会涉及到我们常常在接触的媒体，这其中既有传统媒体中的电视，也会涉及新媒体，微博、公众号等等。它们的运作有哪些潜规则，它们是通过什么方式控制我们的注意力，以及这些媒体自身又会受哪些因素的影响。
接下来第四部分我们会来讨论媒介的控制力，也就是它的影响，并且回应那个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我们是否和楚门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如果是，我们可以做什么？在这部分，我们就会来讨论媒介内容及其形式在如何塑造我们的生活，这些影响在新媒介条件下，又产生了什么变化。
这就是这个节目的所有内容。
生活在云端的我们，还可以做的是什么？
我希望这个节目不是给你一些碎片化的知识，而是帮助大家系统地建立起从传播学的视角看待媒介与世界的方法。
知道媒介内容里的哪些信息可以相信，哪些信息要保持怀疑，哪些信息根本不必理会。同时在面对政治、商业和人际说服甚至诈骗时，迅速知道他们的套路，避免盲目上当受骗。
比如你会知道用什么媒介、以什么方式、面对谁、如何传达效果更好。对于公司、组织来说，这是一种管理上的技巧，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有关沟通的技巧。除此之外，可能在听节目的许多听友还在从事自媒体生产、短视频制作，学习媒介和传播的规律其实也可以帮你们更好地策划你们的内容和形式。
总之，深入了解一些媒介技术一定是好的，至少会让你更理性地使用当下的各种社交媒介，而不是被媒介所奴役甚至吞没，学习从媒介的角度，看到世界是如何连接在一起，说不定也能发现其中存在的机会。
当然，媒介并不总是带来机会，也会带来风险。批判的媒介理论就会帮我们看到其中蕴含的新的不公平，但同时它也为我们寻找解决之道提供了一些思路。甚至也正因为媒介的普适性，了解媒介和传播理论，还能帮助我们带着判断力去了解其他学科，因为在今天，没有学科或领域不用媒介。
如果你听了这个节目，对传播学产生了兴趣，想深入学习，我强烈建议你去学习传播学或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包括量化的或者质化的方法，这会使你对我在节目里介绍的这些理论或是现象以及案例做出更准确的评估。
另外，节目中提到的那些你感兴趣的观点或是结论，我也建议你可以通过讲稿的注释按图索骥。同时，也欢迎各位听友把你们感兴趣的问题发在评论区，如果可能，我会在未来的节目与大家一起讨论这些大家关心的话题。
希望大家能够跟着我一起，看见媒介的重要，也由此感受传播学的魅力，用新的眼光看待自己和世界。
我是刘海龙，我们的节目今天就到这，谢谢大家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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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斯·麦奎尔，《麦奎尔大众传播理论》（第6版），徐佳、董璐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9.
刘海龙，《大众传播理论：范式与流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理查德·韦斯特、林恩·特纳，《传播理论导引：分析与应用》（第6版），刘海龙、于瀛译，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