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是否愿意以代码的方式活在未来世界？泛媒介论在今天的意义
大家好，我是刘海龙。上次节目我们介绍了麦克卢汉的生平，以及他对媒介的一个经典定义，“媒介即人的延伸”。这是麦克卢汉从内涵的角度对媒介下的定义。在他最著名的《理解媒介》里，还有一个未直接说出的定义，是麦克卢汉通过媒介的外延所表达出来的。
“泛媒介论”在今天有何意义？
如果大家有机会看看《理解媒介》这本书，可以发现它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第一个部分比较短，可能只占全书的四分之一。这个部分主要讲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比较抽象。但是《理解媒介》更大的篇幅是第二个部分，是在具体地分析26个不同的媒介。
有听友可能要问，为什么要选26个媒介？为什么不选27，或30个媒介？
这背后是基于麦克卢汉的理解，他讲到希腊神话的里，有个叫卡德摩斯的腓尼基王子，他被迫和战神所生的恶龙交战。把恶龙杀死之后，（他）拔下了龙的牙齿，种在地里面。地里的龙牙中长出了一些武士，他们相互残杀。最后只剩五个最强壮的战士，（并）帮助他建起了卡德摩亚堡。
卡德摩斯与恶龙交战
除了这个很有名的卡德摩斯种龙牙的故事以外，据说卡德摩斯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将腓尼基人的字母引进希腊，麦克卢汉认为这些字母改变了西方文明，所以他用26个媒介对应26个字母，以说明这本书的主题：拼音字母表是一切西方后续技术真正的源泉。
我们会发现，麦克卢汉在书里面所分析的26种媒介中，有一些和我们一般定义，一般人所理解的媒介不一样。我们一般认为媒介是承载和传播信息的，但是麦克卢汉在这26个媒介中间，除了我们熟悉的报纸、电视、广播、书籍等等这些媒介外，还提到了一些媒介，比如说道路、住宅、货币、时钟、轮子、自行车、飞机、武器、自动化等等。
在麦克卢汉看来，只要延伸了人的器官和感觉，处在人与世界之间的，都可以算成媒介。甚至所有的物和观念，只要被人所使用，或构成我们存在的环境，都可以把它定义为媒介。
这个对媒介的定义显然超出了信息媒介的范畴。所以过去的研究者将麦克卢汉的媒介观说成是“泛媒介观”，“泛”就是泛舟的“泛”，意思是说过于宽泛，不足为训。所以之前的传播理论教材里，都会去纠正麦克卢汉的媒介外延，或只选择信息媒介加以讨论，而忽略那些离经叛道的部分。
但是，进入数字时代，我们才意识到之前对麦克卢汉媒介观的理解有问题，存在误读。我们以内容，或信息为中心的传统媒介观，缩小了媒介的概念。麦克卢汉认为媒介不仅承载信息，还承载了物、人、能量等等。本质上，媒介就是人所生存的环境。那么这个环境显然不仅仅是信息环境。
新技术的发展使信息和物质的区别越来越模糊。我们前面曾提到过的微信、淘宝等平台，越来越像公路、电缆这样的基础设施，具有了物质的特征。那么，没有数字化的物，或者是没有进入到网络的物质，它的可见性也会变得越来越低。
比如，餐馆饭店如果在地图上或美食平台上没有显示或标记，它就无法被搜索到。对于大量不生活在周边的顾客来说，这些餐馆几乎就等于不存在。
今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麦克卢汉对媒介的定义，就会感觉到学者们之前对他的解读错过了他观点中最有创见的部分。今天我们所说的传播就不再是简单的信息传播，而是将信息、物质、能量都放在一起讨论。平台也不只是传播信息，更重要的是把人、物质、能量连接在一起。
今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麦克卢汉对媒介的定义，就会感觉到学者们之前对他的解读错过了他观点中最有创见的部分。
今天我们所说的传播就不再是简单的信息传播，而是将信息、物质、能量都放在一起讨论。平台也不只是传播信息，更重要的是把人、物质、能量连接在一起。
如果大家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节目里讨论过的媒介特征的话，我们今天提到的媒介具有连接和转化的作用，就会发现麦克卢汉对媒介的理解与定义其实更适用于我们今天的现实。
媒介的内容，也是一种媒介
但是问题来了，为什么之前没有人，甚至麦克卢汉之后的人们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能理解这一点呢？麦克卢汉给出了解释，媒介的延伸以及之后带来的截除，产生了麻木的作用，让人意识不到媒介的影响。
就像鱼生活在水里，却不会感觉到水的影响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健康的环境中，也不会珍惜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方便的电对我们生活的重要作用。媒介的特点之一就是它的透明性，就像水一样，只有失去它们之后，我们才会意识到它们对我们的重要影响。
除了媒介所造成的感知麻木外，媒介和内容之间的相互嵌套，也会使人意识不到媒介的影响，（并）把媒介的影响误认为是内容的影响。比如我们看到的网络视频，它的内容其实是电影或者电视媒介，而电影和电视的内容其实来自于书籍媒介，或文字媒介。
以此类推，麦克卢汉认为，只有电灯光是纯粹的信息，因为电灯光只有开和关两种状态，没有办法转换成媒介，因为其他媒介的内容都是另一种媒介。
（但）其实在我看来，电灯光也是一种能转换的媒介。电灯光可以把夜晚转换成白天，有了电灯后，人们晚上也可以活动了。睡眠的时间变少了，这是有统计学数据证明的。普通人的夜生活增加了，比如晚上可以去看体育比赛，可以聚会，可以去外面游玩，看看夜景。过去没有电灯之前，夜晚的活动是贵族和有钱人的特权，因为照明的费用很贵。
所以，媒介学家彼得斯曾经开玩笑说，吸血鬼是晚上出来活动，所以吸血鬼一般的设置都是贵族伯爵。因为在电灯发明之前，只有有钱人才有昼伏夜出的特权，但是有了电灯之后，夜晚的时间就被开发出来了。
顺便说一句，电视也有类似的功能。
我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刚普及电视时，只有晚上6点到9点才有节目，还有播音员出来说今天的电视节目就播送到这里，再见。9点后就是个大饼甚至噪点了，不睡觉也不行，没事可干了。后来晚上节目结束得越来越晚，一直发展到24小时。过去中午也没有电视节目，后来增加了一两个小时，有《午间新闻30分》。
东方卫视《午间新闻30分》片头截图
还有90年代初，早间的电视节目也基本上是个空白。后来《东方时空》开发早间时段，那个时候大部分人没有早上开电视的习惯。这就和10年前，没有人会用手机在交通工具上看视频一样。
所以，媒介塑造了我们的时间节律，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将闲暇时间，转换成媒介消费时间或者媒介劳动时间。
所以灯光其实也有转换作用，灯光也可能变成媒介。这个我们就不再详说了。
因为一种媒介是另一种媒介的内容，所以麦克卢汉认为在层层嵌套、套娃中，过去人们就只能看到内容的影响，而忽略了媒介本身传达的才是最重要的信息。
媒介影响的显现通常在媒介交替的时刻
好，这个问题又来了，为什么麦克卢汉能够发现媒介的影响？为什么就能克服刚才说到的问题？
麦克卢汉认为这里面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当一个新媒介取代旧媒介，这时正好是两个媒介会合的时候。在两个媒介交汇的时候，就会出现杂交和相互渗透的现象，他认为杂交会使媒介的能量加倍，从而显现出媒介的影响。
也就是说，媒介交替变换的时候，旧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会被打破，新的会建立起来，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更容易感觉到媒介的影响。
就像如果你在自己的国家待着，就不会觉得文化对自己会产生什么影响，觉得一切好像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如果你去另一个国家生活，遇到文化休克，就会意识到原来文化习惯对我有那么大的影响，过去的文化习惯不是理所当然的。媒介也是一样，当旧媒介遇到新媒介挑战，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时候，这时媒介的影响就凸显出来了。
第二个让麦克卢汉看到媒介影响的原因是，麦克卢汉认为有一类特殊的人群——艺术家，他们常常会对环境比较敏感，尤其是一些实验艺术家、先锋艺术家。他们会有意地把理所当然的环境作为一个问题给凸显出来。
比如说，杜尚的小便池插上几根铁丝，就变成了艺术品，（并可以）拿到博物馆去；钢琴家凯奇在台上一动不动地坐4分33秒；中国艺术家徐冰把汉字打散了，制造出看不懂的《天书》等等。这些艺术家利用他们的媒介制造出一个与日常环境不一样的“反环境”，或者是特殊的小环境，让我们在震惊中发现媒介的缺失和变形。
比如说，杜尚的
小便池
插上几根铁丝，就变成了艺术品，（并可以）拿到博物馆去；钢琴家凯奇在台上一动不动地坐4分33秒；中国艺术家徐冰把汉字打散了，制造出看不懂的《天书》等等。这些艺术家利用他们的媒介制造出一个与日常环境不一样的“反环境”，或者是特殊的小环境，让我们在震惊中发现媒介的缺失和变形。
《天书》内页
麦克卢汉认为自己是从艺术家那学到很多东西，别忘了麦克卢汉过去是学文学批评的，所以他对于先锋文学、先锋艺术的了解是非常深的。
比如说他在《理解媒介》中就经常引用乔伊斯。麦克卢汉有一句话，“媒介的内容就像是盗贼到人家房子里去偷东西，要先拿一块肉把狗引开，然后再进去”。
他认为媒介的内容就是一块肉，这个比喻其实就来自乔伊斯。所以，麦克卢汉对于这些先锋艺术很熟悉，这些艺术家让他认识到媒介的重要性。
我们今天其实还可以看到媒体和艺术仍然有非常密切的关系。麦克卢汉及其后的媒介理论对艺术创作和艺术研究的启发很大，让他们关注到艺术中间的媒介及物质的作用。反过来，许多艺术家的创作也启发了媒介研究者。
比如，刚才提到徐冰，（他）不仅通过《天书》让我们意识到中国文字的影响，前几年他做的《蜻蜓之眼》也让我们意识到，如果把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想象成是一个主体，想象成是一个机器在看的话，那么这个机器之眼看到的世界和我们人眼看到的世界到底有怎样的不同，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机器之看和人眼之看的差异问题。
徐冰，《蜻蜓之眼》截图，2017
电子人就是今天的赛博格？
好，我们前面探讨了麦克卢汉对于媒介的定义，就是媒介即人的延伸。这句话背后我们刚才说到了有两种思考媒介的维度，一个是看它的延伸意味着什么，第二个我们就去看麦克卢汉对于媒介的外延怎么样去讨论，如何打破信息和物质的这种二分法。
那么接下来我们再看一看这个论断，在今天又有哪些新的发展？
麦克卢汉提到，每个媒介都是人的某个感觉器官及感觉的延伸，因此每个媒介都会打破原来各个器官感觉平衡的状态，形成一种新的感觉比例。如果电子媒介真的像他所说，是人中枢神经的延伸。那么再继续发展下去，就是人的全面信息化。人就可能变成一种具有可编程的身体和可编程的感觉的这样一种存在。
麦克卢汉认为当人的意识全面迁徙到电脑的时候，就可以对我们的感觉进行重新编程和调整，人可能会成为声觉世界中无形无象之人。
他那个时代，互联网还处在实验阶段，麦克卢汉1980年就去世了。那个时候跟互联网最相似的技术是电话。麦克卢汉便以电话为例，认为在电话中，人会成为一个电子人。除了身体以外，可以凭借电子技术在许多地方出现，自我就不再是一个肉体的自我，而是一个形象，一个信息的模式，它生活在其他的形象和信息模式之中。
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对后人的启发非常大。
比如说身体的延伸，大家如果看过前几年的电影《阿丽塔：战斗天使》。你就可以看到，会出现一种新的人类，把人身体的某些部分替换成机器，甚至除了大脑以外，把人的整个身体都替换成机器。
罗伯特·罗德里格兹，《阿丽塔：战斗天使》，2019
这种人类就被称之为赛博格，英文“cyborg”的音译，也有人把它翻译成“半机械人”。著名物理学家霍金，后来基本上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赛博格。他除了大脑和眼睛能动以外，身体的其他部分主要是靠机器来运动，以及和外界交流。
女性主义者唐娜·哈拉维也写过一个非常有名的文章叫做《赛博格宣言》，她在那里面就提出了和麦克卢汉非常类似的观点。她认为人和机器结合出现的新物种，可以打破人与机器、有机物和无机物、信息和物质的界限。
唐娜·哈拉维
这样一种混种物的出现将彻底打破原来我们人类的分类和秩序。当然了，也就彻底地解决了她一直在讨论的性别差异问题。因为如果这样一些重大差异都可以消除的话，性别的差异就变成小事一桩，在哈拉维看来，人类的机械化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未来。
她的宣言是20世纪80年代提出来的，到今天，我们其实离这个预言越来越近。我们仔细想想，（虽然）这个预言听上去很耸人听闻，但是假牙、眼镜、助听器、心脏起搏器、人造膝盖等等这些机械性的东西，其实已经成为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而且，在今天手机和网络也越来越像是我们身体的一个延伸了。我们的记忆、表达、相互连接的社交、支付、导航、搜索、自我感知，比如说记步、睡眠状态的记录、自我评估等等。我们的很多行为都依赖于数字媒介完成。未来肯定还有更多的智能设备会被安装到我们身上，延伸我们的身体，所以“媒介是人的延伸”这句话会在字面意义上成为现实。
麦克卢汉的媒介观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
那么，还有一位学者凯瑟琳·海勒斯提出来所谓的“信息后人类主义”，则进一步把媒介对身体的延伸发展为媒介对身体的整体取代。在她看来，我们原有的人类肉身，只是我们最初所使用和操控的一个假肢。
我们在使用身体的时候，也要经过一个长期的学习（过程）。大家想想小朋友怎么样学走路，怎么样去练习自己的手指，练习自己的身体，比如说学习打字啊，学习弹琴。这个其实都像是进入到一个新的身体一样，在学习操控它，就像学习开车一样。
未来我们完全可以用其他的假肢延伸和替代我们的身体。到那个时候，人类就会变成一个可以自由配置或编程，从而（成为）能与智能机器无缝对接的物种。
大家都看过电影《阿凡达》是不是？《阿凡达》里面所表现的内容就是对未来的一种想象，人类使用工具延伸自己的身体，一路发展到意识的延伸，进而可能终结自己的身体，成为一个信息模式，成为一个程序的延伸。
麦克卢汉确实是当之无愧的预言家，他的理论也启发我们去思考人类和媒介技术发展的未来。不过，麦克卢汉还是以人体为中心在思考媒介。
所以一些更激进的学者，像我们后面要谈到的德国媒介学家基特勒，他们就认为麦克卢汉还不够纯粹，还没有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传统。不过面对媒介技术的诱惑，我们是否愿意解除身体本身的感官和功能，去获取更方便的生活或者是更强大的功能呢？
当现在大家热炒的元宇宙技术开始把科幻想象慢慢变成现实的时候，人类是否愿意化身为代码，以实现像电影《头号玩家》里所表现出的，一种超越身体的绝对自由呢？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头号玩家》，2018
那么在《头号玩家》的世界里，谁有权利来决定可编程的身体和可编程的感官背后的代码规则呢，这是否意味着人类将彻底丧失自主性？这些问题还有很多，已经不单纯是一个传播学的问题了，可能会变成一个哲学的问题。不知道大家如何理解“媒介是人的延伸”这句话，可以在评论里参与讨论。
好，我们今天的节目就先到这里，谢谢您的收听，我是刘海龙，咱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