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附近性”是如何消失的?媒介对地方的压缩与再现
大家好,我是刘海龙!欢迎收听《生活在媒介中:传播学100讲》。
国庆节刚过,可能不少听友去旅行了。旅游意味着进入一个陌生的空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意识到这么一个问题:媒介对于旅游会产生什么影响?如何从传播与媒介的视角来看待旅游?这一集我们要讲的媒介地理学,就是要从空间的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讨论。
游客的凝视
大家去一个地方玩之前,是不是一定会看攻略?
众多攻略、照片、视频引导着我们的想象,甚至很多人的旅行本身只是为了复制一张记忆中的照片,听上去有点荒唐,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打卡”。其实这首先就是一种旅游规划和旅游期待的媒介化。
大众媒体和自媒体制造了旅游地的媒体景观,为了配合游客的凝视,旅游景点也有意迎合媒体和游客的期待与想象,建造名胜古迹、自然奇观、民族风情、田园牧歌、世外秘境、休闲海景等。
关于这一点,英国的社会学者约翰·厄里提出了“游客的凝视”的概念,他认为游客带着不同的动机,进入陌生空间,并且反客为主,反过来去让旅游地客体化。
另外,游客们所使用的相机、或是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旅游景点的照片,其实也是一种通过媒介对目的地进行的凝视。除了拍摄和分享照片外,游客也在进行自我表演。
“表演”这个概念来自戈夫曼,指我们按照一定的角色规范和脚本采取行动。
比如说在旅游中与日常没有机会靠近的人一起合影,同时一家人通过旅游景点的合影表演欢乐和睦一家人。有的时候小朋友不配合,表演就会失败,变成愤怒一家人。
当然,游客在凝视当地人,当地人也在凝视游客,对他们做出评价,甚至宰客。
短视频平台的出现,又让游客凝视景观这个行为成为直播观众所凝视的对象。
现在我们到哪个景点,都会看见有人一边解说一边自拍或他拍——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中国古代有个词叫“卧游”,说的是通过看风景画来代替旅游。今天通过观看纪录片、网络直播,才是真正的“媒介化卧游”。
地方与空间
旅游的媒介化,让我们看到了媒介与空间的关系。
其实这个话题并不陌生,我们前面谈到伊尼斯时,提到过他的媒介的时空偏向理论。谈到梅洛维茨的时候,提到过他的媒介通过容纳与排斥,区隔形成空间的隐喻。
我们今天要在媒介地理学的框架下,更全面地考察一下媒介与空间的问题,同时也借着这个问题,看看媒介研究和传播研究是如何与表面上看似不相关的学科,如地理学,互相促进的。
我们先来看空间是什么。
今年8月刚去世的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空间与地方的划分。空间是space,它与延展性有关。空间意味着自由,除了宇宙空间、空旷的自然空间,还存在人为的建筑空间、抽象的神话空间等等;而地方是place,与熟悉性、依赖性有关,地方意味着安全。
这对概念描述的是人对地理的经验感知,它们之间也可以相互转化。比如我们去一个陌生的旅游景点,首先感受到的是自由的空间,但是如果经常去,甚至在那里居住一定时间,在当地建立了社会关系,空间就会转变成地方。
如果大家看过小说《鲁滨逊漂流记》和科幻片《火星任务》,就可以看到探险家们通过改造空间,也可以把它们变成可以生存的、舒适的地方。

《火星任务》
反过来,少小离家老大回,或者像今天这样过于依赖网络,或者缺乏对自己身边空间的身体经验,地方也会成为空间。
段义孚非常注重身体的经验,尤其是各种不同的感觉器官对空间和地方的体验。他认为人的视觉、触觉和动觉才能形成空间感知,味觉、嗅觉和听觉无法独立地建立空间感知。
但是对于地方感知来说,这些感官都非常重要。比如要是去成都,饭点时街上的麻辣味,周围温柔的成都话,街边的夜啤酒,都会共同构成地方的独特体验。

成都夜市
前面我们提到的厄里的“游客的凝视”被人批评过于偏重视觉体验,于是他在修订版里就修改了旅客的凝视中的观点,补充了身体体验和实践。

其实旅游中也不只是凝视,还包括体验、冒险、身体感觉等各个方面的表演。比如说,我们可能会比平常更愿意消费,干一些日常不敢做或没机会做的事情,追求不一样的体验。
这个有点像人类学家特纳所说的仪式中的阈限状态。所谓的阈限状态就是一个脱离了日常的中间状态,逃离日常生活,进入一个特殊的空间,可以暂时忘掉日常的规范。很多人喜欢旅游,可能也是追求这种不一样的身体体验。
媒介与空间
那媒介与空间有什么关系呢?段义孚的学生,美国学者保罗·亚当斯,将媒介与空间的关系划分为了四种类型,它们分别是:空间中的媒介、媒介中的空间、地方中的媒介和媒介中的地方。
接下来,我们就按这个线索,依次来看看,媒介研究与地理学的结合,可以对我们思考媒介与空间的关系带来什么启发。
首先是空间中的媒介。这里所说的媒介主要指的是媒介基础设施,我们前面讲过海底电缆就是属于这个领域。作为一种基础设施的媒介占用空间,同时它们也把空间连接在一起。而海底的电缆所连接的,就是不同的人群和大陆。
媒介对空间的影响是巨大的。马克思谈到电报通讯和运输的影响时说过一句名言: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媒介的即时性所带来的影响,就是空间的消失。在亚洲可以和欧洲的人交流,在南美洲的人也可以和北美洲的人交流。
除此之外,通讯技术的发展,将不同的地点连接在一起,也带来了空间的转型。包括交通在内的广义的传播,可以被看作一种“空间调节技术”,让空间变得不再是客观与均质的物理空间,变成了相对空间,空间被调节、转型、延伸或者压缩。
比如互联网主干网的分布和基础设施的发达程度,在全世界并不均衡,产生的信息鸿沟就会让某些空间成为中心,某些空间被排除在外。
还有一个现象,那就是网络技术让物理空间的影响降低。比如许多发达国家的客服人员可能就是由人力资源比较廉价的东南亚地区的印度、菲律宾等地的人担任,京东的客服中心放在宿迁,道理也一样,亚马逊MTurk众包平台上的许多零工也有许多是发展中国家的参与者完成的。

京东宿迁客服中心
另外,媒介也改变了空间的构成。要是没有电话和电梯,就不会出现摩天大楼。楼层高了之后,没有快捷的通讯,跑上跑下非常不方便。此外,如果没有手机与销售平台,也不会有外卖的出现。没有高铁、高速公路、物流信息系统,也不会有快递业。这些媒介技术都压缩了空间。
第二个部分是媒介中的空间。我们前面介绍的梅洛维茨的媒介制造空间与语境,就是媒介中的形成的新型空间。这个领域也被称之为虚拟地理学。
我们常说网络空间,虚拟空间,以及现在所说的元宇宙,都可以视作媒介本身建构起的这种抽象的、隐喻式的空间。
从现实的角度看,这个空间由人与人形成的连接和节点构成,现实中的人际网络,成为了网络空间中的空间拓朴结构。媒介中的空间也不是相互连通的,其中也存在边界与区隔。语言、制度、技术也通过包容与排斥的方式,形成特定的我们和他们的族群划分。
不过对于地理学来说,可能最有挑战的,还是网络空间的虚拟性。

置景愈发真实的游戏空间,《赛博朋克2077》
段义孚描述过传统的神话空间,它虽然也具有虚拟性,但是主要还是通过符号建构起来的想象空间。但是像游戏世界中的虚拟空间则不同,它在一定物质硬件的基础上,通过代码完成景观和空间的设置,让人通过感官建立起空间感。
就像我们在游戏中经常看到各种地图,可以在其中来回穿梭。可以说,虚拟世界中的空间是我们今天面对的非常重要的空间。

在游戏中可以通过地图在各个空间来回穿梭
还比如数字地图所产生的各种应用,像是疫情地图、感冒地图、红叶地图、堵车地图,还有不少人通过谷歌地图去发掘探险,发现各种隐藏的秘密,街景地图既具有现实性又具有虚拟性。这挑战了传统地理学以真实的地质和地理世界作为研究对象的特征。

红叶地图
对于传播研究来说,虚拟的地理空间同样也是个挑战,因为传统的传播学也很少把地理空间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
像人文地理学所讨论的空间的意象问题,在今天的虚拟空间中是否仍然存在呢?比如对于宇宙、地球、陌生空间的文化想象,在游戏世界中是变得更丰富还是更有限?我们与异文化空间更接近了,还是更遥远了?这些都是虚拟空间带来的挑战,因为在虚拟空间里,数字技术、传播技术被实体化、空间化了。
第三个部分是地方中的媒介。刚才我们其实已经提到过,地方概念侧重于空间给人的熟悉感与安全感,这种感觉不是来自间接的媒介符号,而是来自直接的身体体验。这种体验是身体的相遇,它来自直接的视觉、触觉、动觉、嗅觉、味觉、听觉等等,不能简单地转换成文字符号。
本雅明就曾经用身体体验的方式研究过巴黎。他非常注重城市给人的身体体验,比如在《流动的盛宴》这本书里,他就提到了走在拱廊街的闲逛者,悠闲地观察着城市,什么也不做,进行各式各样的消费,没有明确的目的。这都是本雅明笔下的典型都市人。
本雅明认为,这种对城市各种梦幻和混乱的意象的体验,构成了一种新时代的震惊美学。
另有一名媒介地理学学者,奈杰尔·薛伟德(Nigel Thrift)也曾经在上世纪90年代末提出了一个著名的“非表征理论”,他提出,要将各种创造人、自我和世界的实践与技巧诗意地编织在一起。
他认为这是一种现象学式的观察方法,强调具身的、非知识性的认识,突破了把地方视为文本的传统人文主义地理学。人的身体的实践、表演、非暴力示威、舞蹈、具身游戏等身体体验,都可以建构起经验性的、让我们熟悉的地方。
媒介地理学的第四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是媒介中的地方。这一部分主要涉及的是地方的意象。所谓的意象,也就是人们用来指代地方或者作为地方标识的一些符号或象征。
人文主义地理学对于人们以符号形式对地方的再现进行了研究,并且认为这种地方意象还被推而广之,成为人们由近及远,为人们认识世界及宇宙提供灵感。
在地方意象的建构过程中,媒介的作用必不可少。我们前面提到的“游客的凝视”就是地方意象的一种形式。各种旅游手册、攻略、网红打卡、相机凝视,将媒体的建构的间接经验与人们的直接经验融合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地方也往往和记忆联系在一起,对地方的集体记忆往往带有怀旧色彩。废墟、遗址、划定的保护区往往建构着地方意象。
前几年有本叫《耶路撒冷三千年》的书很流行,像罗马、西安、北京这些古城,哪个不是充满着无处不在的文化记忆?不过,在现代都市,这些带有怀旧色彩的地方往往和商业开发密不可分,一些城市经常将有传统建筑的地方开发成新的商业空间。
除了知识性的记忆外,无法表达的身体记忆也和地方的意象密不可分。阿城写过一篇文章叫《思乡与蛋白酶》,专门写到不同地区特殊的食物会引发对家乡的感情和思念,这种联系和小时候吃的东西所形成的胃蛋白酶有关系,成为身体的特殊记忆。所以小时候的口味会决定成年人的食物习惯,反过来,我们思念家乡多半会和家乡的食物联系在一起。
媒介的地方意象还会产生一个新的现象:媒介朝觐。
所谓“朝觐”是宗教信徒到宗教圣地去朝拜,但是今天媒介也在制造着各种圣地,比如去某个小说、电影或电视剧涉及的地方去打卡。像《灌篮高手》的粉丝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会去神奈川的湘北高中,《魔戒》和《哈利·波特》的粉丝去电影拍摄地打卡,去庐山旅游的时候在山顶电影院重温一下《庐山恋》。
但因为现在的短视频在不断制造无数的网红打卡地,也在让媒介朝觐变得更加民主化和去中心化。这些都是人文主义地理学的观察结果。
当然,他们也有一个缺陷,就是把地方意象看成是一个统一共识,忽略了地方意象本身其实也折射出社会冲突和文化分歧。
比如城市中高阶层会把城中村看成城市中的不和谐区域,但是社会底层可能会把这里当成温馨的家园;外来的城市改造者会把北京的胡同或者上海的老弄堂看成是老旧破落的落后地区,但是对一直居住在这里的老北京、老上海来说,这里有传统的回忆和文化血脉。
同样的,帝国主义凝视所形成的东方主义,既把东方想象成落后虚弱,同时又把它想象成遥远的浪漫国度,这种矛盾的意象充满着沙文主义的色彩,将帝国主义征服东方的行为正当化。
城市中的媒介体验
以上这四个媒介地理学的研究领域和方向,比较全面地展示了媒介研究、传播学与地理研究融合之后出现的许多新鲜话题。
针对城市中数字媒介技术的发展,地理学家斯科特·麦夸尔甚至认为,媒介越来越明显向着地理媒介转型。在他看来,地理媒介具有无处不在、位置感知、实时反馈和融合四种特征。
首先看无处不在这个特征。随着手机和各种上网终端的随处可见,今天的城市空间体验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媒体的影子。
前面我们介绍过本雅明所描述的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城市体验,今天我们走在城市中,身体的媒介体验更是无处不在,比如城市大屏幕、交通工具中的各种屏幕、音乐和数字生成的语音播报所形成的数字声景、手机导航、数字平台的店铺推荐、网红地标的打卡地、无处不在的二维码等等。
这些物质的和虚拟的媒介视觉景观、声音景观,加上我们的行动轨迹、身体体验,就构成了城市中的媒介体验。
再说位置感知。由于GPS等定位系统的普及,地理信息系统呈现的地理信息已经成为今天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比如导航、外卖、运动、打车、交通信息的获取都依赖位置感知。而且当这些位置信息被集合在一起构成大数据时,还能为城市治理、物流管理、商业管理,提供重要的工具。
另外,还有实时反馈的特点。当然这个特征传统媒体就具有,比如电视直播,但是那是中心对边缘的实时反馈,而数字技术则实现了多人对多人的实时反馈,这就打破了传统的媒体反映论,即事件先发生,然后我们再通过符号对其进行报道,事件本身是首要的、先行的,媒介反应是次要的、事后发生的。今天媒介的即时反馈,改变了上述逻辑,使媒介与事件的关系变得不再确定。
最后,多个媒体、多个平台交织在一起,在我们的终端上融合在一起,并且嵌入到个人现在的生活环境中,构成一个整体。这就是麦夸尔说的融合性,使我们能够自然而然地与所在的空间与地方产生互动,与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进行互动。
数字媒介常常激活本地的场景,并与其他地点建立连接。比如边远地区,突然通过短视频平台或者直播平台,与城市中产阶级建立联系,出售当地土特产,既满足了边远地区的经济需要,又满足了中产阶级对于品质生活的想象。
总而言之,数字媒介既帮助人们从地点解放出来,又成为制造地点的重要形式。它改变了传统的空间与地点的结构,让我们拥有了重新与地点产生连接的方式。
我们可以想象,在未来虚拟化的网络空间中,还会出现更多的空间和地点的现象和问题,现实的空间与地点也会以新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当虚拟的旅游成为可能的那一天,真实的旅游会消失吗,我们还用去挤十一的高铁和飞机吗?
好,感谢大家收听,我们下期再见。
补充阅读
约翰·厄里、乔纳斯·拉森:《游客的凝视》(第三版),黄宛瑜译,格致出版社,2016.
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保罗·亚当斯:《媒介与传播地理学》,袁艳译,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20.
斯科特麦夸尔:《地理媒介:网络化城市与公共空间的未来》,潘霁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