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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如果人长得像章鱼会如何?身体的文化与权力争斗

你好,我是刘海龙,欢迎收听《生活在媒介中:传播学100讲》。

上一集我们说到身体在媒介生活中的重要性,也谈到了身体的网络化趋势及其困难。这一集我们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身体是一个复杂的符号系统

之所以身体网络化会存在许多技术上的难题,其实是因为身体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它除了是感知媒介外,本身也是一个符号和象征系统。

在传播学里,对身体符号编码与意义的讨论,所涉及到的,就是我们下一章节的所有内容,也就是人际传播、群体传播、组织传播、跨文化传播中的核心话题,身体是传播学研究里的一个重要对象。

在符号互动理论中,身体的姿态也是人际互动中的象征符号。比如微笑、握手、拥抱表示友好,而冷漠、身体僵硬、退避则表示厌恶。在人际交往中,人们对身体姿态的意义十分敏感。人们必须先基于对这些姿态的公共意义的理解,才能够产生后续行为。

美国微观社会学的大师欧文·戈夫曼是身体符号系统这个理论的代表学者,他认为身体可以透露出比言语更丰富、更真实的信息。

用研究跨文化传播的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的说法,这种有身体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文化中的“无声的语言”,当身体姿态、编码规则与语境混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复杂的隐性文化。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是要让身体唱主角,只是说,之所以将身体放大为一个研究对象,是因为在这些交往的行为和文化的场域中,身体自身无法表达,必须被转换成表征和语言之后才能说话,所以是“无声的”语言。

身体是文化与权力争夺的空间

这个无声的身体不仅是一个表达性的符号系统化,它还是文化与权力展开与配置的实践场所。

法国社会学家莫斯最早发现了身体与文化的关系。他自己去游泳的时候发现,法国人和英国人虽然在身体的生理构造上完全相同,但是他们的游泳姿势却不一样。这种差异就是我们后天使用身体的技术或者技艺上的不同所造成的。

马赛尔·莫斯

这种差异非常普遍,我们如果看不同的国家仪仗队走正步,也会发现姿势相差非常大,很可能是最早确定标准的时候由于一些偶然原因产生差异,于是后面的人就按照这个姿势训练,逐渐就形成了特定的身体技艺。

俄罗斯的红场阅兵式

亚洲人有蹲的动作,感觉既省力又不会弄脏裤子,甚至卫生间的设施也设计成这样,因陋就简,过去农村搭两块木板就可以实现,非常锻炼大腿肌肉,但是欧美人却没有这个姿势,他们会直接坐地上,卫生间里也不会有这个设施。

这不是他们的身体无法做到,而是身体技艺中没有设置这个功能。所以一样的身体,会因为不同的文化,建构起不同的使用方式。当不同文化产生冲突的时候,身体就成为文化与权力争夺的空间。

福柯认为现代的社会将监狱中对人的管理方式推而广之,其中最核心的就是针对身体的规训。这是一种精细的技术,规定什么时间身体应该按照什么标准做出反应。新闻中不断地有报道某些机构会通过摄像头、办公APP来监控工作时人的行为,甚至去卫生间都有时间的限制,这就是典型的身体规训。

因此现代的权力的关注点不再是人的思想,而是人的身体。用一种技术化的“科学的”知识,来实施权力。在疫情期间,像健康码这类数字技术和原始的隔离等对身体的控制技术,想必大家都已经有切身体验。

因此现代的权力的关注点不再是人的思想,而是人的身体。用一种技术化的“科学的”知识,来实施权力。

在疫情期间,像健康码这类数字技术和原始的隔离等对身体的控制技术,想必大家都已经有切身体验。

德国的社会学家埃利亚斯还发现,所谓的文明与野蛮的区分也体现在对于身体的不同管理上,所谓文明优雅,就是要对身体进行约束,穿上行动不便的服装,举止要标准。反过来,野蛮就是不修边幅,不控制体味,随地吐痰,高声讲话,不讲餐桌礼仪等等,这其实是人的自然状态,也是小孩子的状态。

德国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

所以所谓文明化,就是从小对人的这种天性进行压抑。关于这个,布尔迪厄有个类似的说法,叫惯习,惯习不是习惯,它不是反思性的,这里面也包括对身体的管理,但是除了是刻意的压抑外,还包含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这层意思。

有压抑,就有反抗,身体也是一个权力争夺的空间。有文化研究的学者就发现,亚文化青年对身体的另类使用,就是一种将身体视为权力争夺空间,来进行的文化抗争。比如故意刺青,身体上打上钉或者环,弄个怪异的发型或者把头发染个另类的颜色,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对主流文化的不屑。

青年亚文化

围绕女性身体的权力之争也是近年来讨论得更多的问题,究竟什么是美,应该按什么标准来管理女性自己的身体,外貌焦虑究竟体现了什么男性霸权或者阶级、种族、民族霸权,白瘦幼、西方审美体现了什么权力,是哪些因素导致了特定群体的标准成为了普世标准,这些问题都涉及到传播和媒介对身体的影响,比如影视作品、新闻、广告中对女性的再现就会强化这种霸权。

身体对外的“霸权”

然而,身体中权力争夺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我们不仅被别人评判,我们还会用自己的身体做为尺度去想像万事万物。人在感知和沟通中,会将身体作为隐喻向世界投射时,影响沟通过程。换句话是,我们是把身体作为中介来理解世界,谈论世界,与人交往,与世界打交道。这就是沟通态的身体。

维科在探讨人类原始的诗性逻辑时就提到:“人在无知中就把他自己当作权衡世间一切事物的标准。……人在不理解时凭自己来造出事物,而且通过把自己变形成事物,也就变成了那些事物。”

我们会用身体来比喻山,山顶是头、还有山腰、山脚,将口、手、齿,甚至身体感觉投射到外部世界,由此杯子和容器有“口”,门有把“手”,桶有提“手”,西方人把钟上的指针也叫“手”(hand),梳子有“齿”,机械中存在“齿”轮等等。

我们的身体有外在的皮肤和内部的消化系统,所以我们也用容器和内与外的观念来理解世界。吸收、填充、充满之类说法都是容器比喻。而身体的内与外甚至成为我们区分远近亲疏的抽象观念,比如在父系氏族中,外公、外婆就不如内在的爷爷、奶奶亲近。

身体的观念还被推广到了思考社会与国家。我们经常会把国家比作是有机体,有首脑、心腹、肱股之臣,还有爪牙等等。欧洲中世纪时期,人们认为国家就是国王身体的延伸,所以国王有两个身体,一个是肉身,一个是国家身体。中世纪欧洲国王去世后,经常会听到人们说“国王死了,国王万岁”就是这个道理。

另外我们也会认为地位越高、站的位置越高,就越重要,反之就越不重要。向上奋斗的好的,向下躺平则不好。因为我们的文化倾向于认为头比下身重要。但如果人像章鱼一样,大脑长在下面,估计就不会有这种观念。

身体的使用差异

而以上说的这些观念之所以如此根深蒂固,无非是再一次向我们强调,身体是传播的基础设施和条件,它会对人的交往和传播的方式、质量产生中重大的影响。

在思想史上,将身体与技术二分的观点由来已久,身体往往成为批判技术负面影响的参照。其中最有名的是卢梭对科学技术的批判,认为是技术导致了人类的道德堕落,最理想的状态就是绝圣弃智,退回到没有技术的原始时代。其实这种观点也是中国老庄哲学的核心观点,因此广为中国人接受。

法国人类学家勒鲁瓦-古兰就曾经系统地研究过人类使用身体的变化,他发现,在演化过程中,我们在不断地对身体进行升级改造,从直立行走到使用工具和火,身体的结构一直在不断变化,同时,我们使用身体的方式也在变迁,它们和媒介一起形塑了人类的生存方式。身体是传播的前提,也是传播的结果。

我们前面讨论过彼得斯在《奇云》中对鲸鱼身体的研究,说明鲸鱼身体与人类身体的差异会形成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交流方式。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鲸鱼的身体构造使它们可以用超身波看透对方,同时可以和上千公里外的同伴进行沟通,这是人望尘莫及的,我们和鲸鱼身体本身的差异,影响了这两个物种的交流与存在方式。

鲸鱼

彼得·戈弗雷-史密斯在《章鱼的心灵》中对章鱼身体的研究,也提出了类似的结论。和人相比,章鱼是软件动物,甚至没有固定的身体,我们前面所说的用身体去思考世界,在章鱼那里就不大行得通。章鱼的身体结构与人不同,大脑在下面,食物会经过大脑。

章鱼具有极高的智能,它可以形成不同斑纹、颜色,模仿不同形状,比如岩石或其他动物。章鱼神经分布全身,非常密集。它的腕也似乎有独立智能,和人的大脑控制一切的集中智能模式不同,章鱼具有分布式智能。大家感兴趣的话或以去看2020年奥斯卡最佳纪录片《我的章鱼老师》,里面展示了章鱼与人的交往,你会发现这是一个具有很高智商的动物。

纪录片《我的章鱼老师》

这些例子都在说明,身体会对心智和交流会产生巨大影响。因为身体经常会被当成理所当然的东西,所以我们往往会忽略它其实也是一种媒介和重要的交流基础设施。如果身体是作为基础设施,那身体与技术其实并无本质区别。麦克卢汉的“媒介是人的延伸”就是基于这样的思考。

在中国,惠施在与庄子辩论中所说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形象地道出了身体作为传播的基础设施所起的重要作用。人们相互理解(主体间性、共主观性)的基础就是身体间性,身体构造相同是主体以第一人称方式理解他者的重要前提。

虽然我们未必能完全理解他人,但是身体结构的相同让我们相信自己有可能理解他人的前提,如此才能够有对于悲欢离合的相同体会。正因为如此,人类几千年来才会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同情地理解他人。同样地,也因为存在身体的差异,我们同动物、机器、外星人之间的交流就会显得困难重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上一集说的身体的网络化在实现上会如此困难的原因。

一种理解的新可能

不过上述判断对与“理解”有一个不易察觉的预设,也就是它建立在他人视角的“第一人称”的移情或是主体与他者之间达到完全的同一的前提上。

这里想提醒大家的是:或许没有心灵的完全同一。刚刚离世的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就对此预设提出了质疑,他的问题是,如果心灵无法同一,那通过身体的打开与连接是否也能够构造团结?

这似乎和孔子所说的“和而不同”殊途同归。我们前面几集其实也一直在讨论这个和而不同的交流问题,现实中也不乏这样的例子。

在Alpha Go横空出世后诞生了许多类似的围棋AI,人类棋手使用它进行日常训练(多次互动)后,尽管无法做到真正像算法那样处理数据,无法真正理解算法的具体过程,但是职业棋手通过自己能够理解的棋理,下出越来越接近AI推荐的着法。有些顶尖高手的棋甚至可以和人工智能达到60-70%的重合度。

围棋机器人Alpha Go

虽然人并没有达到人工智能的算力,但是通过非第一人称的理解,人类与AI也可以达到准同一性,这是否意味着一种新的“理解”概念?如果这个看法可以成立,人与动物之间,也存在类似的默契。这说明“共通体”并非只是一种理想。

好,这一集就到这里,我们的第一章“技术大爆炸:为什么生活在媒介中”也到此结束。这一章,我们从技术讲起,谈及了媒介的发展以及它对人的影响,在这之后,我们又将视角转换到人的身上,用一些传播观念讨论了我们为何会需要媒介生活,为什么会产生传播的行为。

而这两集对于身体的讨论,也近乎是这一章走到末尾,我们再来对媒介生活以及人与媒介的关系做了一个系统的思考。我们谈了身体的感官与传播、身体姿态符号作为传播的内容、身体作为权力争夺的空间、身体作为理解世界的隐喻、身体作为传播的基础设施等。

传播不仅是精神的,也是身体的,未来的虚拟技术对传播与人的最大改变,恐怕就是在我们的传统肉身之上,加上新的感官或者新的身体。同时人工智能的兴起,也会让我们面对一种人类发明的硅基身体的交往与互动。

尽管我们谈得已经很多,但是还是有很多话题没来得及涉及,比如传播劳动与身体的问题、集体记忆与身体操演的问题。我们会在后面找机会再细说。对于什么是媒介,媒介与人的关系是什么,不同的学者众说纷纭,相互映射,在我们的介绍过程中,相信大家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媒介生活已经入门,下一集,我们就带着这样的答案,进入到下个章节,去看看我们是如何使用媒介交往的,信息的传播有何规律。这涉及到的,就是传播类型的问题。

好,谢谢收听,下集见。